〔編注:此篇文章乃應「好戲量」劇團要求轉載,作為對鬈毛妃撰寫的評論文章《有教無類何必自吹自擂》的回應。〕
翻查資料,原來我從未為《陰質教育》寫過演後感或觀後感。
陰質教育,當過演員,亦當過觀眾。從前認為很絕的片段:做愛、強姦、食紙、掌上壓,現在看來都很平常,也許正如那擾人的《習慣說》和那種我永遠嗅不到的臭味一樣,習慣了。唯一觸動我神經的,是那一套公式;這是反射神經的反應,說穿了,還是習慣。
陰質的習慣
習慣乃由不斷重複既有的信念或行為而形成。習慣的其中一個後果是主觀批判:當習慣了一種信念,便會變為接受,並以此信念作為一種標準,從而批判和規範自己,亦批判和規範別人。(筆者假設當人對某事物沒有既定信念之時,對該事物只會抱「懷疑」的態度,並對該事物的好壞善惡不置可否;而「批判」是指人對該事物給予了一種價值判斷。)
記得在第二次《陰質教育》演出(二零零四年五月十九至二十二日)前,便開始了在旺角街頭表演的嘗試。當時受著很多壓力,主要來自干涉我們的警察及網上不同的批評。我很少上網,沒太留意到網上的批評,但警察的干涉卻是沒法躲得過。當時其實很緊張,警察都來干涉,似乎我們正在做一些很不要得的事;而我又從來都是一個聽教聽話的乖學生,警察要來制止我們,我習慣性的反射神經立刻便要停止我的一切活動。
當然,演出沒有終止,因為警方並沒有任何理據阻止我們演出,或檢控我們任何一人。原來,警察都活在他們的習慣當中:一群人在街上做一些吸引人注意的行為,都不是好事(所以他們判定我們做的不是好事,並以執法者的身份來規範我們的行為:要我們停止我們的演出)。幸好,警察們最後都了解到這是因為這種習慣而引起的誤會,他們提出一些合理的條件要我們遵守,然後我們便可以繼續在那裏演下去。
第一次,我重新審視植根在我們骨子裏根深蒂固的習慣:一、警察一定是對的;二、一群人在街上做一些吸引人注意的行為都不是好事。原來,習慣往往令人過早下了一些判斷,但當我們嘗試從「批判」的態度轉成「懷疑」,很多時便會發現我們的判斷並非只有一種選擇(例如警察們便發現不一定要制止我們演出,其實街頭都可以用作表演的)。
警察的干涉平息了,接著卻是網上的指控和傳媒失實的報導。話說有途人把警察來干涉我們時,導演與警察的爭辯過程拍下了,並放到網上公開流傳。但片段的內容並非整個過程,經過刪剪(只有導演在反駁警察的片段,鮮有警察的說話,亦沒有了我們和警察達成共識的片段),片段下面並附有網主個人對導演及所有表演者的批評甚至中傷。而東方日報卻竟只依著該網頁的內容而刊登了一篇相關報導,完全沒有查證網頁內容的真偽和有沒有失實的成份。讀著該篇報導,我們立時便擔心人的兩種習慣:一、網上流傳的內容都是真的;二、報刊上的內容都是真的。也許,在這資訊爆炸的年代,對這兩點抱著「懷疑」的態度,更能夠客觀一點看事情。
為此,我們擬了一篇新聞稿回應東方日報的報導,並藉著事件反思香港的教育。除了把新聞稿發至每間報館及電視新聞部外,我們還在旺角街頭宣讀。我有新聞稿的草稿,相信跟公開的版本相去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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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稿
即時發報
二零零四年五月十四日
斷章取義看教育
好戲量劇團對東方日報報導之反思
東方日報於本月十二日的港聞A25版內,刊登了一篇題為「網上片段 諷刺科大群毆 街頭表演推撞 斥警干預自由」的報導。報導中的街頭表演,正是本劇團的舞台劇玩創劇場系列之《陰質教育—精毒版》的街頭演出版本。
該報導指,本團在街頭表演中扮演科大集體毆鬥事件,當遭到警方干預時,即「指罵(警員)干預言論自由」,並指「事件反映本港大學生質素令人失望,並惹來外地遊客嘲笑」。
現在,我們嘗試就以上的報導,及在互聯網上流傳的片段,對香港現行之教制度作出以下的反思:
一. 教育並未有教人求真
教育,原應叫人學會尋求真理、發掘真相,可是現今的教育卻只會叫人斷章取義,從片面看全部、從單一去判斷整體。在是次報導中,該報根本未有查明我們乃一戲劇團體;也未有了解我們的表演除了演繹科大群毆事件外,還有其他表演(如:以形體扮演國殤之柱,軍訓,步操唱遊等);更未有認識我們街頭表演的目的乃在於教育宣傳,便單憑扮演科大群毆一事,而得出「事件反映本港大學生質素令人失望」的結論!又,報導中亦沒有提及我們與警方達成的共識(獲准演出至晚上12時),卻妄下判斷指我們「無視警方警告」,給予讀者片面、失真、誤導的報導。
二. 教育並未能堵塞網上學習的漏洞
現行教育推廣網上學習,學生從互聯網上獲取的資訊,比由老師傳授的知識更多而且更新,但網絡資訊的真確性卻成疑。無數未經證實的資訊正在網絡中被發佈,被討論,被渲染,在熱烈發表意見之餘,卻鮮有人追究資訊的真偽。這些資訊甚至成為傳媒報導的依據,讓大眾誤信以為這是經已證實的可靠消息。相信是次報導只顯現這現象的冰山一角。顯見現行教育在推擴網上學習之餘,並未能有效確保學生所接收資訊的真確性。
三. 教育並未有使人趨向完全
本港的教育除使人片面地看事物外,也使人本身變得片面,與全人發展的教育理想背道而馳。例如我們的教育對於美學及創意的培養及追求便十分貧乏,就因如此,當日到場了解事件的警員在未有清楚事件詳情的情況下,便粗暴干預我們的藝術表演;又向我們發出警告,要求我們立即停止演出;更認為我們在沿途所放下的裝置為「垃圾」。
四. 教育並未使人更有智慧
教育原為使人變得更有智慧,更會明辨是非,可是香港的教育卻導致人有反智的行為出現。當日我們一直有向途人派發宣傳單張,亦有途人主動向我們取閱,我們明顯就是一戲劇團體,做的是戲劇表演,警員在此情況下仍阻止我們的演出,是過敏及反智的行為。
五. 教育並未使人學會愛與尊重
我們的教育對於社會和諧、平等互愛、尊重共融等的訊息,從來都毫不重視,它根本完全無助於一個更完善、更美好的社會的建立。報導中引述警員在網上討論區的留言,指我們「搞到條街好似青山open day」。但到底他們有沒有真正認識過青山醫院的開放日是甚麼一回事?他們有沒有到過青山醫院的開放日?有到過的人便會明白那裏不會有大叫大嚷的情況出現……這些都只是社會對如精神病患者這類弱勢社群,所加諸的不合理、不恰當的標籤吧!
對於以上種種,我們深感遺憾。作為劇場工作者,我們唯有透過劇場發出我們的聲音,藉藝術反映並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將於五月十四日晚上7時至9時,以「斷章取義看教育」為題,於旺角百老匯戲院門外上演街頭劇,把我們以上的見解如實反映予社會各界人仕。我們誠邀各界傳媒朋友到來一同把這些訊息如實反映出去。同時,我們亦為出席的各位預留本劇團的《陰質教育—精毒版》的門卷兩張,一同從不同的角度反思香港的教育制度。
好戲量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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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好戲量至今仍能在旺角西洋菜南街內作街頭表演,但批評之聲依然不絕。曾經我在街頭表演期間協助派發傳單,要派給一名年青男子之時,他卻在我肩旁走過,然後回過頭瞪著我,腳下卻不停,說:「你們在阻街及製造噪音,我隨時可以告你們!」他邊走邊說,越說卻走得越遠。說完,他回過頭去,不待我回應一句,便已消失在旺角人海之中。又一回,我在觀眾群中觀看表演,正是《陰質教育》內「軍操」一幕,背後兩位叔父輩的男子在議論著:「XXX!這班是長毛接班人!」「那個長毛是主腦,XX!那個高大的便是他的棋子!操控著整班小伙子!XXX!」「XXX,這班是長毛的新血!XX!去抗議、示威,XXX!反中亂港!XXX!」「唉,XXX!有書唔讀,走來唔知做乜X野!XX!激死老豆老母!」
這些人是否都只活在自己的習慣中,習慣了戲不會在街上演,習慣了年紀輕就一定是被操控,習慣了長頭髮一定是長毛?我懷疑這些人如果走近這群人一些,多了解這群人一些,亦多了解自己的習慣一些,可能他們會有不同的結論。(我有時候都會判定這些人是活在自己的習慣當中而過早下判斷,但為免過份主觀,還是只懷疑比較好。)
一般人都很容易走近這群人,一般人都很會去了解這群人,但一般人很難了解自己的習慣。
在網上的討論無論任何時候都是最熱烈的:只會搞宣傳、個人主義、抄襲、發死人財、邪教教主……主要都是針對導演,其他成員似乎避過一劫;但想深一層,批評者完全莫視這班成員的存在,倒也不見得怎麼值得安慰。還好我已不在這個團之內,倒可以輕鬆地跟導演說句:「你認命吧!你的罪名是『莫須有』!」
原來既有的習慣很難改變。在網上討論中,無論哪一方都希望說服對方相信自己,無論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或是在吹捧的還是在中傷的;即便這篇文章,都是在說服大家相信我的看法。一旦習慣了既有的信念,而又沒有自覺自己的習慣時,討論多是沒甚麼結果。
看《陰質教育》時,抱著「有關時事的演出都只會是諷刺和怒罵」的習慣,「一班年青人演出有關教育的題目都只會是把責任推向大人以出一口烏氣」的習慣,或「在演出裏提出問題後必須要明確提出解決辦法」的習慣,這些觀眾該會比較痛苦,因為他一定會而且只會看到他的習慣所預期的結果:怒罵李國章;校長、老師和家長壓迫學生及學生反抗他們;沒有智慧便可以有錢,所以不用再讀書。這些觀眾部份看後可能會拍手叫好,因為他們發洩了一口烏氣;有部份可能嗤之以鼻,因為他們認為內容膚淺。這些觀眾,在我看來,都是未有了解清楚劇中的每個片段的含意而又過早下了判斷。
而我,很明顯,是一個習慣見到數學公式便會拍手叫好的觀眾。
陰質的性教育
在第一次《陰質教育》前,曾經討論過「教育即是性教育」這句說話。現在我會把它詮釋為「教育的缺失都可在性教育裏找到」。在香港,性教育始終未完全受到重視,最少在我當中學生時仍未有針對十六歲或以上的學生提供關於安全性行為的資訊,以及有關男女相處應有態度的討論。記得我中四時上過一節衛生講座,男女分開討論,我依稀記得討論的一部分內容是「如何控制和處理性慾」。但除此以外,便再沒有其他講座,亦從來沒法了解有關女生的性知識。
這時期的學生都在應付會考和高考,補課、測驗可能都用盡了學生的精神和時間,除非「性教育科」的分數要放到會考的成績單裏,否則學生(還是學校?)對性教育恐怕都會少理。諷刺的是,任何人都會認為性教育重要,比我喜愛的數學科更重要;但在會考裏,連文、商班都會有數學科,卻是沒有一節性教育課!當然,這是詭辯,性教育不一定要開一個專門的課來教授的。但肯定的是,一間學校沒有性教育,都一定會有數學科。(下刪十個例外)
每次和朋友看完《陰質教育》後,對於「做愛」、「強姦」兩幕,甚至那個「變性人」都是「津津樂道」。我會把這現象解釋為他們都沒有預期關於教育的演出會有這麼多有關性(和暴力)的內容,原因是他們從來都沒有在課堂上接觸過這些題材,這些題材都是「Out C」(out of syllabus)的。
假如學校的課程必須要有固定的課程大綱,那麼必定會有題目是在課程以外。那麼如何決定甚麼放在大綱內?重要的便放進大綱以內吧!但甚麼是重要呢?假如由我決定甚麼是重要,我會認為數學的發展史非常重要,不學習數學的人,都應該要知道數學的發展史。相信還未待我說清楚如何把數學史加入課程中,我便已被大家(包括讀數學的人)褫奪決定權,以免我「破壞秩序」。
似乎社會已有公論何謂重要,而數學史顯然對這個社會並不重要,會數學史並不會增加個人在社會上的認受性;另一方面,讀數學史即代表要學生背誦,所以更加應該群起而反之。
我會認為,同意以上第二點的人,是染上了「讀書必須有考核以評定其成效」的習慣。
莫說數學史對社會並不重要,即使重要,如沒有考試,又如何知道個人在這學科上的認受程度去到哪裏?
一個學生一生考那麼多試,到底要給誰認受?
在香港大學當研究生,必須要聽一個由研究生院舉辦,介紹有關在港大做研究應注意事項的講座,否則是不能畢業的。記得那次的講者姓錢,他還打趣說那講座是「放『錢』進我們口袋」。那講座沒甚麼特別內容,但其中一點卻是提醒我們應該要多些發表論文,因為這不單反映了學者的學術成就,而且令他們更容易獲大學聘請,因為大學都要靠研究人員多發論文以提升知名度。
做學術都不過是要被大學聘請,那麼考試也不過是要讓聘請你的人認受罷。
「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想必是孔子沒能受聘,用來安慰自己的說話。無怪乎這被放在會考課程之內,用以警惕考生。只不過老師、同學都把它誤解了,所以唯有將它除去。
早前經常聽到的「求學不是求分數」,現在似是成了絕響。這當然,在會考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無謂跟會考生開這種玩笑。在香港最大的顧主,就是最會看分數的。
難怪性教育是在課程以外。
為甚麼考試要去符合各大顧主的要求而令他們認受?因為香港是個走知識型經濟的社會。
陰質的希望
《陰質教育》其中一點被人詬病的地方,是劇中指出學生、家長、老師、校長都同身處在一困局中,卻沒有提供解決辦法。我的習慣促使我會辯解說這戲不是要提供一標準答案,而是要令觀眾思考如何改善。在最新的版本裏,強調了「自救」這種解決辦法。這是很虛無的解決辦法,而且在劇中四位死者雖然自救,但仍不免一死,因為他們仍死守著公式:教育是投資,必須要有回報;而回報越多越好,最高分才算成功。在劇的末段,提出了要死守公式還是擯棄公式的疑問。某種意義上,這提供了一個更完滿的解決辦法:先擯棄公式,然後自救。當然,劇中並沒有說明是否依這辦法便必得不死;得不死又是否代表有真正的教育?
甚麼是真正的教育?
作為一個追求學問的人,最不安莫過於聽到別人說甚麼學問「沒有用」。我不敢妄斷所有學問都是有用或沒有用,但我肯定有很多人,包括正在讀數學的學生,都不知道為何要讀數學。
很早以前我跟一位讀數學的同學透過電郵討論為何讀數學,她那時很迷惘,認為數學對社會沒甚麼作用,甚至懷疑在「浪費勞動人民創造的財富」。以下節錄了我給她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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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數學對社會有甚麼作用,我便先要想甚麼是對社會有作用。在現實中,不是太多人在做對社會有作用的東西。例如我便不明白為何人們仍不斷繼續搞房地產,當然,這是香港的經濟命脈,我吃得飽,穿得暖,多少都跟這有關。但香港本來便地少人多,過度的發展地產,結果是令到有些三千呎的豪宅沒人住,但卻有一家五口擠在一個四百呎的單位內,更出現早前紅灣半島未入伙便要清拆重建的荒誕事件。我不肯定這是否完全因為發展地產而成的結果,但肯定繼續搞下去不會對社會有甚麼作用。如果有甚麼作用,那便會包括加劇貧富懸殊,大部份土地被納入地產發展項目而導致可作休憩用的公共場所減少,綠化的空間萎縮,自然環境遭受破壞,在擠迫環境生活的人變得焦躁,家庭、青少年等社會問題叢生等。我想這不會是人們想要的社會作用吧?
我當然是相信數學是有其社會作用的,否則它不會在人類的歷史中流傳至今。撇除應用的數學不說,即使只是做那些所謂很抽象的數學,其意義都比炒樓、炒股票來得深遠。我確信,做數學的人都是人類文化的繼承者,他們肩負起把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繼續發揚和流傳的責任。在這種意義上,我永遠不會感到「浪費人民創造的財富」。文化是人類僅有的遺產,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所謂財富了。
當然,我不是抱著這些信條做數學的(每天晨早起來諗著「我是人類遺產的繼承者,我肩負起保衛人類遺產的重要使命……」,人都癲!!=P)。人還是要在現實中生活,而現實是我們不是古代裏那些不用工作的貴族;或許應該說,人生裏還有很多不同的生活趣味,即使是在保險公司內當一個小小的保險經紀都是其中一種趣味(當然這是見人見智)。若能夠把數學融入到生活中,做數學便不致於與現實的生活完全割裂了。而我的方法便是嘗試把數學看成是一種生活態度,面對生活的各種事物,都以數學的方式將之拆解,從而了解自身,亦了解世界。其實你能夠活用數學裏的術語在日常溝通之中,這亦是一種把數學融入生活的方法。這使數學的詞匯包含更多意義,變得更有生命力。當然這與做數學研究時要把語意嚴格訂定的做法大相徑庭,但不少對數學概念的描述都是來自於生活(例如sheaf、section、fiber、bundle等的詞語都已變成了數學的術語),讓語言變得更有意義後再帶回數學中亦並無不可。
說得多,也說得太遠了。總言之,讓數學變成生活,好好享受生活,亦好好享受數學;當你能為生活找到意義時,便也能為數學找到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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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看來像把數學過份膨脹了,而且那所謂「讓數學變成生活」寫得太過空泛,但總算表達了我學習數學的態度。
我希望我已找到真正的教育,得以自救。
十女紅塵
二零零六年五月十一日 凌晨一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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