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把甄拔濤的《西夏旅館》稱為「改編」是不妥當的,更準確的說法大概應該是「啟發」和「摘取」。我相信,對於駱以軍的小說原著,甄拔濤本來是有改編野心的,只是洋洋四十七萬字的小說架構畢竟過於龐大,映照下來,劇場便顯得太渺小了。從一年前的初演版本(版本一)到最近我們所看到以「新文本」為名的正式版本(版本二),演出長度不過是由版本一的一小時,延長至版本二的一小時半,而由於我至今依然渴望,《西夏旅館》的「真正」劇場改編始終會出現,因此我對這次演出的「長度」也格外敏感——或者說,是對演出的「密度」格外敏感才對。
據說有部分觀眾無法相信,駱以軍在《西夏旅館》的文字居然可以在劇場裡被有效傳遞。我倒覺得這次所謂的「改編」,是文本挑戰劇場的一次機緣,而不是文字跟劇場存在根本矛盾的一項鐵證。駱以軍擅寫意象綿密的詩化長句,語言密度和複雜性之高便如迷宮一樣,往往能令讀者在乍讀之間無法一時明白文字的深意,甚至出現暈眩與亢奮的感覺,交纏並起。在劇場裡,演出的即時性和表演者的狀態則會強化這種語言密度,使其更加難以辨認。而甄拔濤卻一直沒有讓這場「文本挑戰劇場」的角力賽發生,或者在最低限度上,他沒有激化這場挑戰,而只是用心地把本來糾纏不清和故事線和意象鏈解開。在版本一中,甄拔濤清楚表示,他僅是把原著中的一小段篇幅賦以劇場化,我們可以看到的是,這個版本中的劇場手段雖然比較粗糙,卻有助把小說中那種由語言密流所激發出來的淫穢感表演出來。而在版本二裡,導演技法無疑是成熟得多了,但甄拔濤似乎有意淡化消解小說裡語言特質,氣氛也因而變得較為輕柔,「西夏旅館」(改正為:《西夏旅館》)不再是玄幻詭異的文學敘事空間,而更像是一段帶著異國情調的奇遇故事,當中的敘事和語言策略對「劇場」的挑釁,跟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對「小說」的挑釁相比,實在不可同日而喻。
因此我對《西夏旅館》的高密度長篇幅改編的期望,這次算是落空了——這未必不是甄拔濤最初的打算,但肯定不是在版本二中所能完成。現在,「西夏旅館」變成了他訴說香港本土的橋樑和踏板,那是毫無疑問的了。可是,我始終懷疑,「西夏旅館」到底是不是一個關於香港本土性的恰當的隱喻呢?西夏建國者李元昊的殺妻故事,跟西夏最後遭到滅族的命運,成為了劇中對族身份思考的母題原型。劇中角色圖尼克穿越殺掉妻子的記憶而闖進了西夏旅館,在旅館中卻重新追認他的妻子,以及曾跟她共同經歷的香港本土經驗。劇中以西夏被滅族一事指向一種對香港人被「符號性滅族」的想像,圖尼克殺妻代表對身份記憶的自我閹割,同時也重複著李元昊建國時的原罪式命運。劇中敘事由最初以圖尼克的情節性故事漸漸轉移到一種敘事體形式,當中表達了對「西夏旅館族」的構想,於是從「西夏族」到「西夏旅館族」的符號轉換,便構成了甄拔濤在劇中的思考核心:在「香港」作為一個共同體行將遭到「符號性滅族」的當下,如何藉著對「西夏旅館」的建構,創造出一個更具主體性的本土身份?
我對於甄拔濤試圖透過劇場探討這個問題是滿懷敬意的。只是在這個巨大的課題之下,版本二顯然露出了力有不逮之態。我不打算猜測這是因為他對這個課題仍未有充分的思考準備,還是他未有足夠技巧將討論予以藝術化,我只想指出,版本二中以簡化了的「西夏旅館」作為一個盛載香港本土身份及經驗的載體,恰恰說明了駱以軍在《西夏旅館》所要表達的「經驗匱乏」到底是什麼意思。圖尼克的族群記憶遭到滅絕(或是不曾存在過),必須不斷借用別人的故事來拼湊自己,而如今「西夏旅館」的故事卻成為拼湊香港本土性的工具。問題並不是我們的本土經驗本來就匱乏得令我們無法訴說自己的故事,而是我們似乎還未有足夠能力進入自身的本土經驗之中。版本二中的圖尼克分別以「西夏」、「西夏旅館」、以及一段沒有明示,而觀眾卻能清楚辨認出是香港本土經驗的故事,三者拼湊出他的經驗,其中「西夏」和「西夏旅館」的故事都經過了歷史書寫者和小說家的多重構作,而只有第三種經驗,才最為在地,也最是為匱乏的。
「經驗匱乏」大概不是版本二所要表達的主題,但版本二卻恰恰是「經驗匱乏」的一場徵兆。當代劇場追求的不是臨摹現實,而如果我們再一次以「新文本」的劇場邏輯介入討論的話,那麼版本二對於本土經驗的再現,也恰恰是最缺乏新文本氣質的一環。其實,跟馮程程在《誰殺了大象》一樣,甄拔濤在這《西夏旅館》的版本二中,也展示了他臨摹新文本技巧的慾望。劇中以諸如敘事體和對話體交叉運用、演員和角色之間對應關係的模糊化、戲劇行動從劇本處剝落、還有敘事高度片碎化等,的確仍然能使演出維持了一定的「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c theatre)美學氣氛。然而,劇中嘗試把香港本土經驗鑲嵌在這類新文本的形式中,但其中的思辯邏輯卻並沒有因此而被劇場化——我的意思是說,這段潛藏在現實世界之中的本土經驗沒有因為這些劇場手段而開展或深化,版本二僅是將一些零碎的本土符號和集體經驗嫁接到「西夏旅館」這神采飛揚的豐饒符號之中。相對下來,反而更加顯得「本土」的貧瘠了,而那些本來相當可人的劇場手段,也似成為了炫技之舉。
我只可以說,《西夏旅館》的版本一比版本二更令我滿足。版本一的「改編」意圖鮮明,技巧即使較為粗糙,卻在曖昧之間開啟了一種劇場的可能:借助像《西夏旅館》這種在文學上具有巨大顛覆性和開創性的文學文本,透過「改編」來挑戰和瓦解固有的劇場模式。而在版本一到版本二的發展上,甄拔濤卻拐了一個大彎,轉而迎接「如何以劇場介入本土,或以本土介入劇場?」這樣一類更複雜的課題。這課題肯定也是屬於「新文本」的,但他所要走的路也勢將更加迂迴,所要經歷的也將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