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製造基督》:I Want to Believe
藝PO人︰賴勇衡  |  2012年8月15日

一) 救世者與梁振英


想不到會見到梁振英。


《製造基督》(Messiah: Scenes from a Crucifixion)在最後一幕,推出一個電視機,屏幕上顯出一個問題:「誰是你的默西亞 ?」然後展示一系列著名政治領袖的相片:希特勒、毛澤東、哲.古華拉、昂山素姬、甘地……最後是梁振英,當選後高舉右手那幅照片。為甚麼是梁振英?顯然導演不認為《製造基督》只是一齣重構耶穌事蹟的宗教歷史劇。劇作者Steven Berkoff的確試圖在這齣劇裡把耶穌描繪成一個革命領袖,是羅馬帝國統治下猶太民族被解放的希望,因此這也是政治劇。而製作的「同流」劇團則更進一步,嘗試讓劇本對應本地的、當刻的政治處境。


二) 故事:宗教就是政治


Berkoff不相信神話。他認為基督死而復活,因而被認定為救世者的事蹟,可以被理性地、世俗地闡釋。他是錫安主義者,支持以色列在「應許之地」立國——但不需要救世主。《國際歌》有一句「從來就沒有甚麼救世主」,但吊詭的是,社會主義革命總是由救世主一般的魅力型領袖帶領:列寧、毛澤東、哲.古華拉……Berkoff筆下的耶穌不是神,而是一個魅力型領袖,一個民族革命的默西亞。他不是祂。他只是猶太人等待了數百年,無數個可能是默西亞的人選之一——洗者若翰(施洗約翰 John the Baptist)也曾是當代人心中的人選。耶穌相信自己要成為默西亞,便須按著先知依撒意亞(以賽亞Isaiah)的記述而活。Berkoff在這裡提出,與其說《舊約》裡先知的預言為有關未來的客觀描述,不如看之為實踐性的指引。


於是,劇本裡的耶穌並不是自私的、為得到權力而騙人的政客,而是一片赤誠的信徒。他出身於達味(大衛David)的血脈,符合了先知的預言。為了成就民族與宗教的理想,他決定與十二門徒策劃一次「死而復活」的真人show。被藐視、被逼迫、被釘十字架,都是故意為之。他使計在安息日前一天才被釘上十字架,服藥假死,那麼跟據律法,他在安息日前會被放下來。只要他能挺住一口氣,葬在設有秘道的墳墓中,捱過三天就能「復活」於人前。當然,事後門徒的證言也是預先設計好的。只有這樣,他才能遵從經文所載,成就默西亞的使命——目的證成了手段,是他的政治哲學;實踐經文所記,就是虔誠的信徒。


耶穌不是上帝之子,只是宗教領袖,一個騙人的魔術師。這是對基督宗教的褻瀆與顛覆嗎?在西方社會,基督宗教已在其歷史與文化中扎根。很多人相信基督教,即使不信基督教的也會知道一些《聖經》的內容。這劇在西方上演時,是對應著西方的社會文化,而在觀眾的心智中產生效果。「同流」把這劇帶來香港演出,語境則有所不同。雖然香港是西化社會,也有不少基督宗教的信徒,但與西方觀眾比較起來,相信本地觀眾對《聖經》文本的熟悉程度會有一段距離,而文化語境的差異也會造成觀賞經驗的不同。


當然,一般觀眾都能靠常識去分辨出,劇情的主線部份,即把耶穌演繹成人而非神,以及把「受死復活」改編成世紀大騙局,是顛覆了基督宗教的信仰內容。不過,劇本中還有很多細節,非信徒未必能辨清哪些是符合《聖經》所載,哪些是重構與改編。一些挑釁、嘲諷或以其他方式闡釋̀《聖經》的微妙之處,可能會因為他們不熟悉經文而有所遺漏 。另一方面,熟悉經文的信徒則不免在各個細節裡挑出哪些地方與經文不符,哪些有關經文的闡釋違反了傳統教義。但有多少信徒會有開放的心去進場看這齣明顯地挑戰其信仰的創作?另一方面,把《聖經》視為標準,在戲裡所有可量度比較的地方一一對照,是否基督徒觀賞的唯一進路?


信仰是一種理想。一個對自身信仰認真的人,立身處世,不免備受考驗與衝擊,必然不斷反省自己的信念——這不限於個別信仰,甚至政治信仰。《製造基督》視耶穌為人,以及視猶大為含寃的「臥底」這些主張,其實並非Berkoff平地一聲雷的原創,而是古已有之。在耶穌及其門徒的時代,諾斯底主義已主張耶穌是人而不是神,猶太教徒則至今仍不相信耶穌就是默西亞。1835年David F. Strauss寫的《耶穌傳》則主張一個「歷史的耶穌」,把超自然的「神蹟」(包括復活)視為神話,予以拒絕,及後更啟發了尼采。正面描述猶大的《猶大福音》近年被人翻出來,其實早出現於二世紀。

 

《製造基督》只是相信啟蒙理性的Berkoff按各種材料所重構的,有關耶穌這個人的事蹟的又一可能版本。每個人都有選擇相信甚麼的自由 ,但Berkoff的貢獻在於,他向觀眾拋出了一些有關基督信仰的核心問題:你相信超自然的「死而復生」嗎?還是有科學的解釋?教徒相信經文所載,但為甚麼這些文本是可信的呢?這些文本是怎樣出現的呢?信仰與文本的闗係為何?


在觀賞這劇之前,觀眾腦中裝載了多少與基督教有關的(前)文本,會影響到他們如何接收與思考以上的問題。由此可見,以西方宗教為創作題材的劇作,在香港上演,會因為文化背境不同,而在觀賞層面得出不同的效果。這也許是為甚麼導演決定以梁振英為參照點,把西方的默西亞敍事帶來本地處境,讓觀眾集中往同一方向——但這會否也偏離了原作的本意?


三) 表演:信念就是實踐


改編與演繹總是難免有「偏離」原著本意之處,重點是那些「偏離」效果如何,甚至會否比原作更精采,或翻出新意。如上文所指,異地搬演,文化語境不同,結果就不是「原來」的那回事。Berkoff不只是「翻炒」那些不同於基督宗教的論述,而是突出當中的政治性——宗教、歷史文本和行為的政治性,比看來超然的信仰更基本。


「默西亞」既是政治也是宗教領袖,其言行既是政治的,也是宗教的。反過來說,很多充滿魅力的政治人物,例如「紅太陽」毛澤東,不也被其狂熱的跟從者視為「主」嗎?看歷史裡那些政治狂熱的群眾,把其政治偶像的言行視為金科玉律,甚至在居所張貼其海報、在身上佩戴其襟章之類行為,也帶有宗教的性質。於是反過來說,宗教也是帶有政治性質的。


耶穌在「山上寶訓」一幕被設計為一次舞台演出。他身穿鮮紅西裝,被喚作J.C. (就如C.Y.和J.F.K.),以生動的表情、聲調和肢體語言,向群眾(即觀眾)傳講「福音」——但只是背誦《新約》裡的「金句」,並不成章,沒有完整論述。麥克風的回音特別大,以致觀眾聽不清楚他說甚麼。即是說,這只是一場表演,內容跟本不重要。飾演耶穌的朱栢謙並不如《聖經》所載般容貌枯槁;他高大俊朗,配合聲調和動作的變化,演繹出一場賞心悅目的「山上寶訓」表演——但不會讓人知道他在說甚麼,只是看來很過癮。這一幕令筆者想起那些很受歡迎的佈道家,在人家辦演唱會的地方舉行佈道會,一樣七情上面,令聽眾感到快慰安樂,但他們的生活並不會有甚麼改變。講者在表演,聽眾在消費。J.C.演說過後,就返回後台,被門徒擁簇著,休息、卸裝,忖度著是否要讓「粉絲」走進來。


宗教是否由表演所構成?對劇中的耶穌來說,《舊約》是指引他的劇本,以色列就是他的舞台,其他人都是其觀眾,他要演出的角色是「默西亞」——但要成功地演繹這角色,必須按「編劇」依撒意亞先知所述而行,演出「死而復生」的戲碼,再帶領以色列復國。所以,政治也是表演。這次演出中,導演突出了耶穌在「表演」前後的對比,刻劃了一個在群眾看不到的時候,表現得軟弱、狡黠和「驚青」的人子。大概劇本中的宗教性在這種演繹中會被沖淡了,反而政治性更強了一點,耶穌更像一個機會主義者,多於一個用自己的謀略去成就理想的人,更呼應了香港「醒目仔」的主流價值觀。


J.C.不是唯一的表演者。後來出場的還有魔鬼撒旦,以及虛偽的猶太教大祭司和天主教神父,同樣以動聽的言辭向觀眾演說。撒旦的演說點出了魅力型領袖的特點——說出你心中想聽的。那就是誘惑——牠最了解人心中的慾望,而慾望總是美好的。傳聞古巴前領導人卡斯特羅能連續演說七小時,群眾聽得如痴如醉,竅門就是卡斯特羅深深了解群眾想聽甚麼,他就說出來。劇中數場直面觀眾的演說,帶有布萊希特劇場的特色。觀眾不只是來消費戲劇奇觀,躲在劇院裡逃避外間的實際問題;劇場打破第四面牆,要觀眾面對難題,帶著問題離開。所以耶穌上十字架,以及大祭司換裝為神父的過程,直接在台上呈現,提醒觀眾這是「一場戲」。神父告白心中陰暗面的一幕,背對觀眾,卻以四面全身鏡代替告解室。觀眾不只在鏡裡看到神父的正面,也看到自己/其他觀眾的面貌。於是不只劇裡的文本和角色走向了觀眾席,觀眾也被帶到舞台之上 。劇本中的宗教與政治戲碼,與觀眾真實地生活於其中的世界是同一的。


但表演不一定就是負面的、偽善的。就如一齣劇的演員,倘若能按著劇本,盡其所能把角色演繹出來,就是優秀的演出;而一個以演員為志業的人,表演就是其成功之道。那麼,看來一個成功的政治家和信徒也是一樣的。社會主義者按著《資本論》,儒者按《論語̀》,而劇中的耶穌按著《舊約聖經》實踐文本的指引,那就是「見證」。信仰就是由信徒按著文本,踐信於行,見證於人前,被記載下來,添進文本之中,成為後來者的指引,週而復始。《製造基督》探討了政治和宗教的「表演性」(Performativity),讓外在的文本符號和可見的行為成為關鍵,而非以理念和主體的本質為核心。只要J.C.能讓人相信,他的「死而復活」performance實現了先知的預言,即是說「默西亞」的身份透過演出《舊約》文本而成真(actualization),基督教就從後人的見證文本與持續的「踐信於行」建構出來。而在實踐過程中,人也會對既有的信念產生新的想法。受過苦的耶穌,更能體驗甚麼是「愛」。


問題是,最後耶穌對觀眾說「我愛你們」,是甚麼意思?是因為他手上拿著的《聖經》是那樣寫?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是愛,當中既有善行,也有感情的部份——憐憫、同情、從心而發為人犧牲的情操,以及感受被上帝所愛的屬靈經驗。Berkoff大概是不相信有所謂「屬靈經驗」的。但他添了一段瑪莉亞的獨白;她抱著耶穌的屍體,訴說上帝與她「做愛」的經歷——她肯定兒子是神的孩兒。但按照Berkoff反對神話的思路,那是否瑪莉亞的錯覺?所謂「屬靈經歷」是否當事人的一廂情願?那麼為何會有超自然的撒旦出場,試探耶穌——當時獨自在曠野的耶穌,並不會表演給任何人看——抑惑撒旦只是象徵著人屈服於內在慾望的心障?這劇沒有清楚表明。


不過,耶穌口中的「愛」仍然是關鍵。他的愛是否體現於敢為理想而受苦、並冒險被釘上十字架(結果他好像真的死掉了)?Berkoff筆下的「愛」,似乎也是形諸外的。人的內心似乎跟屬靈經歷一樣,是奧秘,只有自己知道,無法交流。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曾提出「人如何知道別人所感受之痛苦」的問題。但當我們用語言或表情把「痛」表達出來,藉以交流,那就是外部化的東西。愛和痛都是這樣被展演(perform)出來嗎?這問題於這齣劇裡被演繹為:耶穌甘願為別人去受苦,就實踐了愛的信念,這事實,先於他「是否神的兒子」的本質問題。


四) 幻想梁振英


我曾幻想,若梁振英以2017年普選連任為目標,他必定要跟隨民主制度的遊戲規則,讓手上的政策回應市民所想所求,才能取得民心。也許他是虛情假意的,為了當選才採取利民之策——但他會否「太入戲」,在其任期內都不得不施行善政?那麼他內心是否「虛偽」又有甚麼所謂?不過,歷史的教訓太慘痛了,事實是民眾往往被政治領袖的表演所魅惑:納粹屠猶、文化大革命……那血腥味仍未散盡。當外在的表演/表現取代了內在的情感和理想——也許因為人們已不再相信政治家的「真心」——人們似乎只能被迷惑,或犬儒地抽離。


這是個人如何選擇信念的問題。我相信人發自心靈的愛和理想,不只形諸外,也能互相感應。有些人會為比自我更大的事情而犧牲,除了耶穌,還有馬丁路得.金和昂山素姬。問題是我們如何去分辨,那些在台上魅力四射的,是撒旦、祭司,還是耶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