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由香港演藝學院戲劇教育碩士學生演出的編作劇場《有「生」之年》,在歸家路上愈想愈有意思,忍不住寫了這篇文章,希望藝PO念在它是一篇「高水平的觀後感」(冼振東語,一笑!)將之刊登。
首先,我認為《有「生」之年》無論在編作、導演、演出幾方面都有上佳的水平,應予以肯定,尤其參與演出的戲劇教育工作者大都教師出身,部分創作者未必擁有豐富舞台經驗;這次由資深舞台工作者陳曙曦擔任導演(陳亦是該課程的演技老師),相信各位同學都獲益良多。
這個戲花了很多心思。序幕「趕科場」由意念提供者、扮演主考官的陳慧明打頭陣,與一眾監考員一字排開,用嚴肅又溫吞水的語調向考生(觀眾)講解試場(和劇場)規則,監考員派發設計成中學文憑試試卷般的「抵死」場刊(杜易玲設計),一開始便為香港教育的考試主導畸形生態展開序幕。我當時多次想跟邀請觀眾「如有問題請提出」的主考官進行互動,但她用的正規詞彙,以及目無表情的監考員真的有效地營造了一種考試壓迫感,所以唯有把問題嚥了下去。不知這是否創作者的原意?
「七師會審」和「七師再審」兩場放在整個戲的頭尾部分,描述由譚瑞強扮演的應徵者到學校見工。「會審」講的是一個對教育充滿熱誠和認知的教師被一班怪獸校長、校董、科主任、訓導主任、家長……無情蹂躪,包括盤問(譚只能用背部面向一個七人遴選團)、監視(書記近距離攝錄譚的全身)、單向無禮詰難(總是截停譚的話),最諷刺的是要求譚即席對著空氣示範教授戲劇,他居然還可以向想像出來的真人反應作出反應!會審的窒息單向溝通和譚所展現並不存在的雙向教學形成有趣而無奈的對比。「再審」講的是受了挫折的譚又到另一學校面試,這次的面試考官居然禮貌澎湃笑容可掬,原來這班人已經把學校當成商店,學生變成客人,他們對自信盡失、死魚般的譚所表達的教學觀點竟過分熱烈地頌讚褒揚,非常好笑。這兩場戲彷彿對香港教育生態的兩極(即高壓式教師至上和學店式學生至上)作了荒誕的譏諷。譚瑞強和七師的節奏掌握恰到好處,娛樂性豐富之餘,亦能讓人反思教育工作中要做到平衡之難。中間也有幾場戲特別令我印象深刻。「教員會議」以高高坐在桌上的椅子上的校長不斷質問當天會議議程用紙為何要彩色列印造成浪費,一眾座向不同的教師積極回應和辯論,當中不乏「無厘頭」的教學謬論,最終演變成的繁雜嘈吵真是多麼的無謂,這種嘈雜聲貫穿了前後三次教員會議(雖然稍有重複之感),對浪費精神時間在無謂爭端(雖然我沒有印象這些爭端反映出甚麼教育問題)這種教育界現象又是一記鞭撻。
「香城先生選舉」應給予觀眾極深印象吧。一班教師把三點式泳衣和性感泳褲穿在便服上,逐位選舉香城先生(「先生」即老師之意)的教師走到椅上自我介紹和一分鐘時間天才表演,最吸引眼球的是表演兩文三語的先生(程展鳴飾)、背向祖國(和鋼琴)面向國際(評審團)自作自填自彈自唱愛國校歌的先生(陳春玲飾)、做掌上壓死頂支持和實踐國民教育的先生(馮世權飾)、展示用一分鐘在戲劇課上跟學生圍圈的先生(邱瑞雯飾)等。值得特別一讚的是「作第一個公開的舞台演出」的程展鳴,熟練地展示著形體和兩文三語互換的設計,聽觀眾的熱烈掌聲就是最客觀的評論,不用多贅。教師扭盡六壬、犧牲色相,教師之間的勉強鼓掌、虛偽冷落等,可謂在香港為人師表者要通過的悲涼試煉。
在「朱批」這場中,拿著紅筆的醫生逐個在手術床上病人(邱瑞雯飾)的身體各部分批示,病人一直發開口夢般講著故事,象徵教師以純理性分析的解剖式紅筆批改學生習作表現這種殘忍教學態度對夢囈般學生創意的扼殺,手術床上病人的痛苦尖叫很有效果,但批文的內容太易被尖叫聲壓過,也似缺乏統一邏輯和焦點,印象不深。不知是名為「缺」還是「代」的一場,運用簡潔的劇場遊戲(眾人圍圈向中心進發,看誰先到達),在此起彼落的教改詞彙聲中,也是在象徵層面即興地展現了反覆嘗試的教改心得,焦點明確,視覺效果也幾有趣。我在想,編作劇場的好處是讓參與者投放意念,難處是在眾說紛紜中抽選、編織、整理,真是給了劇本整理陳衍若和導演陳曙曦極大的考驗。
導演安排由杜易玲間場搬凳和擺放道具,杜一邊安放道具,一邊跟家人講電話,表達著同時做三份「全職工作」(教師、家庭主婦、戲劇教育學生)的辛酸和左右做人難,在輕描淡寫中暗湧著辛苦經營,不知是否一時感觸,講到「我真的很喜歡這個課程才來讀」時,聲音哽咽,令人動容。
「七師再審」結尾有一段譚老師的吶喊式獨白,大意是做教師太難,學校要求高、同事又陰險,假借觀課無理地透過批判式責難對戲劇老師進行打壓和解僱,同時來自家庭的壓力(爸爸去世),描述了一個悲慘的個案。演後我不敢太準確地追問哪些劇情是誰的真實個案。無論如何,正如一位觀眾演後表示,創作人敞開心扉,讓觀眾、也讓自己窺探內心世界,是很勇敢和值得嘉許的做法,說到底,認識自己不是劇場工作者的重要目標嗎?
我最欣賞的一場是尾聲之前的「公西華侍坐章」,意念提供者譚瑞強飾演的老師跟坐在地上的一眾學生介紹孔子授業之道,談到究竟應該堅持還是放棄理想這個人人(包括教師)每天都面對的問題。這一場似有七八成是即興演出。我覺得要展現的,表面上好像是應否放棄的問題,實質卻是最美的互動式建構學習,由學生你一言我一語,透過對話把意念釐清,最後帶出答案在每個人的心中,重要的是沒有標準答案。如果這一場真的是即興的話,我認為它頗為成功地展現了建構學習亂中有序的美感,此一教學美感在舞台上由即興互動的劇場形式轉化成藝術美感,可謂神來之筆,它既是這一場的意念內容,又是其表現形式,可說形神兼備。一個討論教育的戲,用這一場來作結,可算是在無限困頓、沮喪、無奈之後的一片驕陽晴天。
教育工作者來演教育工作者的困境、感受、思緒,用編作的意念參與形式,演活自我,當然也是最理所當然的形神兼備了。這是一次成功的社群劇場,由(by)一群戲劇教育學生,為(for)自己演出關於(of)自己的戲,究竟是否滿意?要問問他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