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不少開放自由的表現,是許多人嗤之以鼻的香港「亂象」,《N個被XX的革命現場》也企圖用「亂」這個形式來表現革命的主題。全劇刻意用各種故事和聲音交錯疊成,沒有一個權力核心,這正是革命的精神所在。全劇從古到今,從中到西,從神話到歷史,半寓言半紀實,絮絮道出年輕一代對於革命的思考與掙扎。劇中亦為佈景亦為道具的大「X」的設計甚有象徵意味。通過X的擺位變化,可以將全劇分成三部分,借此窺見全劇對革命的不同思考和表達角度,表達了革命內容的轉變。
X的遠離與在場
全劇以八九民運絕食、放棄絕食,以無聲的拉扯動作,及隨後的掙扎,表達革命宏大理想的失落,並以此為起點,探討革命與生活的距離。而正如X一開始在舞台的後方,宏大的革命理想始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概念,無論上演被剝削壓迫的竇娥冤戲碼,重複焦躁煩悶無意義的工作,做體制中的一顆小螺絲釘,縱使有抵抗的動機,X始終離群眾的生活很遠。即使有人接近X,都只是戴著面具的弱者,無論怎樣努力把自己隱身,也會被當權者拖出舞弄,以「非常公平」的方式壓著他要求其與自己決鬥。反抗的衝動只在自身的質問與焦慮中消融,而觸及不到革命自身。
中段演出中,X在一片被「解放」的歡呼聲、歌唱與廣播中,由場外移到場內,亦意味著革命被納入權力核心。當宏大的革命成為主體,革命者進入權力的核心,革命的本質會如何轉變?後一幕中,以殖民地軍官殺安靜的大象的一霎,及羅馬與薩賓族人開戰的一刻,平行對照,反思:當革命不再是單一權力的抵抗,而是兩種權力的對立中,在其中,如何作出人性的選擇?如何抵抗當中的摧毀力量和殺戮本性?這個疑問,也是延續X成為主體的思考,提出「革命以後怎麼樣」的問題,令革命變質的,往往是無法控制的自身的私慾。這些思考都在革命是「把甩皮甩骨的城市還原成完整的廢墟」還是「把甩皮甩骨的廢墟還原成完整的城市」的掙扎中總結,這一幕以白布覆蓋場景,暗示風暴吹起風沙覆蓋大地的場景中告終,寓意革命無論是福是禍,亦無可避免。X也從社會的共同理想,轉為個體對革命的,貼身的掙扎與探索。此段取了數個富有象徵式的歷史與故事,相撞的效果非常強烈,為觀眾留下思考難題。
後段演出中,X化身成演員演出的場所,在上面或坐或立,暗示革命融入生活。在X的高台之上,扮演西西弗斯的女演員被其他四名在地上的演員以保鮮紙反覆拉扯包裹四肢,是很有意味的一幕。西西弗斯的處境,其實與前段被生活壓迫的眾人相像。女演員是西西弗斯的思考主體,其他四個演員則被代入大石角色中,或者成為懦弱的西西弗斯,彼此對話,但他們都不過是西西弗斯內心的掙扎與自我對話。站在選擇踏出不安革命的一步,還是繼續留在安穩的壓迫與折磨之間,西西弗斯久未有答案,大石這個意念卻選擇革西西弗斯的命,離開了西西弗斯,這個結局非常有趣。下一幕耽於安逸的牧羊人,與不顧一切犧牲掉近一半羊換取兩天自由的羊群進行強烈對照,一隻隻羊無畏地從X的高台上跳下,無畏的行為卻被牧羊人和專家指責為愚蠢。最後兩個男演員背對著互相質疑革命的意圖與結果,暴力無處不在,如果革命是一種抵抗意識,那麼它並非一次性的結局,而是一種生活態度。經歷過龐大革命後的今天,要重新燃起革命之火,需要辨清眼前境況的智慧和敢於捨棄的勇氣,最後男演員在X上蒙眼自轉後,一躍而下的一幕,正好暗示了這一點。
X這個象徵貫穿全劇,從其位置的變換,與角色的互動關係,可以看到對革命議題探索角度的轉變。然而全劇的目的都集中在引起思考,而非探索情感上的共鳴,因此而前兩段關於革命的理想及過程,例如絕食時對學生的心情、文革時對社會的希望,及革命變質後轉折的心情,均無法深入觸及,便立刻跳去結果的質問。而最深刻的,予人真實感的,始終是後段中,與現今時代比較切身的,革命如何融入生活及從安逸中迸發的思考,以及行動與否的掙扎。
雖然全劇多種聲音平行交錯,沒有一種取得主導權,有一種包攬一切的意圖,但聲音與聲音之間其實很相像,都是來自年輕人對革命的不同看法,安排上亦見用心,非全然無序可尋。但要在有限的劇場時間空間內,包攬内容如此繁複的命題,讓每個故事每把聲音都深刻表達,而非點到即止的說理和敘述,還需要更深一層的探索與表現。而正如那個遠離的X,這亦可能正反映了年輕一代,對前代所經歷的翻天覆地革命,無可避免有一種情感與經歷的空白。後段的表達較深刻,正反映了我們面對的X,並非那些遙不可及的理想,或者宏大的信念與抉擇,而是在那些繁華表象下,日常生活中的每個選擇,每個小細節上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