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觸怒觀眾》:點解咁好笑?
藝PO人︰賴勇衡  |  2013年2月8日

(引用Peter Handke原文之處以斜體顯示)


看著平時不習慣粗言穢語的人強行說髒話,是蠻好笑的— 這是否蘊涵著「你們是在享受一齣語言的喜劇」的意思?然而,因為劇本中也有一句「我們自己的意見和作者的意見未必相同」,而台上演出的只是「說話者」而非「演員」,他們最後辱罵觀眾時的生硬感覺,也可理解為:「說話者」執行講述任務之時,也試圖從劇本中稍稍抽離。或許這是過度詮釋,但這齣充滿自相矛盾,不斷自我解構的《觸怒觀眾》,就是在持續撕開的那些隙縫中邀請/強迫觀眾去詮釋和想像。


這齣由Peter Handke於1966年創作的「說話劇」,當時衝擊了劇壇,但四十多年之後,是否仍保留著創意和衝擊力?而且這劇打著針對劇場和觀眾的旗號,乃是對照著歐洲的文化語境,但搬到香港上演,劇團要保留多少、改編多少才有效果呢?抑或,昔日前衛已成經典,引介《觸怒觀眾》更著重其藝術教育的意義?


《觸怒觀眾》的先天性難度在於,既已打正旗號要對觀眾加以冒犯,觀眾也自然有所防備/期待,就更難以被觸怒,劇場就成了戲劇文本、演員和觀眾之間的感知遊戲。若是這樣,「觸怒觀眾」跟「取悅觀眾」背後的原理一樣,就是演戲的一方透過戲劇形式去影響觀眾的情緒。但Handke設計的複雜性和遊戲性在於,若觀眾帶著「看看你是否真的能觸怒我」的心態去和跟演譯劇本的演員角力,那麼對觀眾情緒的影響可以包含兩個相反的結果:觀眾真的感到被冒犯,或因這劇無法觸怒自己而感到快感。


《觸》劇最明顯冒犯人之處是其辱罵觀眾的結尾;除了其內容有冒犯性之外,也可以把該劇視為有關「劇場觀眾」之文本,而演出這文本則會令觀眾感到被冒犯—即「取悅」之相反,藉此顛覆一般觀眾所預期的,戲劇之娛樂功能(廣義地包括「淨化」之悲劇)。所以Handke故意使這劇「沉悶」,沒有跌宕的情節,避開搞笑和催淚,代之以冗長散漫之論述。演出者談論當下於此時此地在劇場中正在發生的事件。這「事件」就是「演員」(或「說話者」)對觀眾講論戲劇和觀眾的關係,作出「現在正在發生甚麼事情」的自我指涉:「當我們跟你們說話的時候,你們注視著我們。


一般戲劇在舞台上演繹另一時空中的故事,而觀眾在席上暗地觀看台上演出的敍事。《觸》劇就是要拆解這一切:觀眾藉著上述的劇場性而得到之悅樂(或安慰)也被驅散。Handke指示要把觀眾頭上的燈光放亮,並讓演員每句都指稱著觀眾來發言:「你們是主題」;「你們是我們話語的靶心」。他們指出舞台和觀眾席是同一時空,他們以觀眾(而非故事人物)為主角,讓觀眾一邊聽著他們說話,也同時持續地反觀其自身:有關他們的身體、思想意念、心理狀態,以至從家中到達劇場的過程……演員述說這一切以觀眾為中心的、劇場的構成和特質,再一一推翻之,藉「減法」去探討何為「純粹的戲劇」。


以上只是劇作者的意圖而已,效果如何還須看劇團之演繹及觀眾的反應。有趣的是,學者Piet Defraeye發現,自《觸》劇在德國上演,觀眾的熱烈反應正與Handke的原意相反:他們感到興奮,甚至倒過來成為冒犯者,向演員拋擲東西,甚至走上舞台[1]。《觸》劇不但沒有悶著他們,更巡迴歐洲演出,成為一代名作。那已是歷史。但當這「名作」搬演來香港情況則有異:文化生態不同,這種非娛樂性的劇,入場人數少;劇團也改動了一些原作的舞台指示,演繹上增添了戲劇性。最後觀眾反應,似乎更配合Handke之創作意圖。


本來Handke要「說話者」以日常談話之方式述說劇本。雖然在邁向最後連珠炮發的辱罵之時,他們會越來越響亮、尖銳地發言,但卻是不動氣的(最少讓人感到他們並非投入地罵,不像一般融入角色的演法)。而他也指明「演員」要避免觀眾感到自己是話語的對象:「對發言者而言,觀眾是不存在的。」似乎Handke之文本內容裡,以及文本與舞台指示之間,都蘊涵著內在矛盾或自我抽離的自覺。不過,「愛麗絲」雖把劇本改編為粵語版本,演繹上則加添了非日常的戲劇性。「台詞」除了帶有平常舞台劇說詞的質感以外,演員的表情和腔調則常常強調兩種情感:輕挑不屑和激動忿怒,似乎都是為了引起觀眾的負面情緒(或最少在表面上配合劇本的題旨),於是在沒有情節起伏的情況下也製造出戲劇張力。


另一可能異於Handke本來設計,而營造出戲劇性之處,則是有關劇本當中自相矛盾的部份。Handke的文本非但結構散漫,內容更是自相矛盾,例如:「你們期待看到一些東西。你們期待看不到任何東西。」;「你們看起來令人著迷 […] 你們沒有迷倒我們」— 到最後的辱罵之章,則每段皆以讚美開始,以侮辱結束。但這矛盾的寫法可被視為一種「大包圍」(exhaustive)的話語策略,所以即使有些觀眾「期待看到一些東西」,有些不然,都能被包括在內[2]。劇中的戲劇性都只留在話語裡頭,再延至「話說者」與觀眾之間。不過,導演卻在不同的「說話者」之間也營造衝突。例如「你們被當成箭靶。這是個隱喻。你們是我們隱喻的箭靶。你們被當成隱喻。」這連續的四個短句,被演繹成兩位「演員」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既是互補也是爭論,甚至要二人帶著不滿的神情對望。呈現出來劇力就越過了「我們藉由說話來展現戲劇性」的限定。


演出上有異於原文的,還有加添了佈景、道具,又把「戲中戲」一段演繹成「騎電單車」的戲仿。最重要的,是「演員」走上觀眾席,近距離地指罵觀眾,又替他們拍照,閃光燈叫人目眩。這直接作用於身體感官的衝擊,可說有效地「冒犯」了觀眾。我不知導演在改編時怎樣作取捨,是否生怕完全按劇本和舞台指示來演的話太沉悶(也沒有創意)?但有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若《觸》劇試圖以減法來探討「純粹的戲劇」的界線(而不是徹底地反戲劇),「愛麗絲」添加的戲劇元素則是反其道而行,抵消了「說話劇」的尖銳效果。或許導演考慮到Handke的劇本已是「舊文本」,而互動元素也於今天劇場常見,加起來或許能讓那些被冗長論述弄得昏昏欲睡的觀眾稍為提神,有助於「觸怒」的效果。


不過,相信會買票入場看這些經典劇目的人,大多是戲劇愛好者,也在「被觸怒」這方面做好了相應的準備。眾多因素結合起來,竟然是在導演擺脫Handke原意,自行加添戲劇設計之處,再三引起笑聲— 辱罵觀眾的結尾,笑聲最多[3]。


可是,Handke這劇最初在歐洲上演時,也是叫觀眾興奮多於惱怒的。雖然文本裡指出「我們之間沒有隱形的分界線」,暗地裡那條線還是保留著— 但觀眾未必察覺並配合這幽微之處,他們或許真的以為劇作者把「第四道門」完全砸碎了,因此他們也敢於「跨過去」本屬於舞台的那一方。我看的那一場也有個別觀眾作出干擾演員的回應,但大部份觀眾都是冷靜地以觀摩的態度去體驗這當代經典。也許「愛麗絲」自行添加的、在話語以外的戲劇性錯有錯著地加強了那吹彈可破的「界線」。像那些不是蒸餾水的「有味水」,只須讓人分清跟果汁不同就行了。若完全遵從原本的舞台指示的話,或許那只是「對前衛的懷舊」;但劇團不無矛盾地增加戲劇元素,反而讓那「無限逼近戲劇與真實間的界線,得出純粹之戲劇性」的意圖,在很多觀眾都「見過世面」的語境中,若隱若現,而不致消散。

參考資料:

彼得.漢得克:《冒犯觀眾》。鴻鴻 編。張修碩、華湘如 譯。台北:唐山出版社,2001。
Defraeye, Piet. “You! Hypocrite Spectateur. A Short History of the Production and Reception of Peter Handke’s Publikumsbeschimpfung.” Seminar 42.4 (November 2006): 412-438.

[1] Defraeye, Piet. “You! Hypocrite Spectateur. A Short History of the Production and Reception of Peter Handke’s Publikumsbeschimpfung.” Seminar 42.4 (November 2006): 412-438. Web.
[2] 除了矛盾的語句以外,劇本中描述觀眾的身心狀態(例如眨眼和吞口水),虛構舞台劇和當下演出的說話劇之差異、有關時間性(過去、現在、將來)的論述,都是「大包圍」的,盡量把各種可能性都牽步在內。結尾的辱罵部份,更有試圖耗盡所有批評惡罵的辭彙之氣勢。
[3] 包括本文一開始提及,演員生硬勉強地說髒話;又有「你們這些國會議員」等不配合本地語境的指稱;「你們這些奸商」則像為觀眾多言多於指罵觀眾— 皆有喜劇效果。

 

回應

「賴勇衡先生,謝謝你抽空來看我的作品及寫下詳細的評論,以下片段是《觸怒觀眾》當年在德國最早期演出的珍貴片段,因為慶祝漢德克的70歲生日而在youtube「有限度」公開。這個片段不僅有演員在舞台上演出的情況,還有觀眾的反應!送給你,也送給有緣看到這個留言的人。祝各位新年快樂!

http://www.youtube.com/watch?feature=player_embedded&v=73F6Har0chk#!」

﹣陳恆輝 2013年0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