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
拉諸神回人間的祭儀
藝PO人︰馮顯峰  |  2013年3月28日

「雲門舞集」(下簡稱:雲門)繼2010年,為香港觀眾帶來《花語》與《流浪者之歌》。今年夏天雲門重臨香港,上演二十周年時的製作──《九歌》(按:明年是四十周年)。林懷民不時以中國的文學,作為想像力的跳板;詮釋經典文本,為其賦予當代的意義:《白蛇傳》、《紅樓夢》如是,《九歌》亦如是。假如精通《楚辭》的觀眾,意圖看舞作是否忠於文本,便可謂捉錯用神。猶如物理學家看到彩虹後,道出光學折射的理論,而非注視、欣賞彩虹現象本身。林懷民抽取《九歌》的部分。一夜的舞蹈劇場共分為八幕,依次為〈迎神〉、〈東君〉、〈司命〉、〈湘夫人〉、〈雲中君〉、〈山鬼〉、〈國殤〉、〈禮魂〉。


屈原的《九歌》是當時楚民的禱告。她們敬畏自然和死亡的神,敬畏山林中的鬼魅,敬畏戰爭中犧牲的亡魂。林懷民對這有關祭神的文本,卻留下如此的註腳:「然則,神祇從未降臨」。


「然則,神祇從未降臨」


中場休息前的〈東君〉、〈司命〉兩幕,強調神與人之間的懸殊、操控。「東君」乃太陽神,他的面具設計得像散發光茫,以君臨天下的姿態進入舞台。「東君」大幅度與強烈的動作,漸漸建立祂在舞台上的權威,更通過與女巫交媾,象徵著其對人的征服。


〈司命〉的開始,繼續承接這種男尊女卑的權力關係。舞台上的女舞者凝定,任由男舞者擺佈、扭結她們的身體。及後掌控生死的「大司命」與「小司命」步入舞台,獨攬舞台上掌控的權力。男女舞者脫剩肉色的舞衣,赤裸裸的胴體放射式地圍著「大小司命」。「大小司命」隨著梵唱,在中心雙手向外的收放、劃圈,猶如傀儡師把玩手中的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接著舞者的四肢。舞者們背躺於地、腹部收摺,四肢舉天如被「大小司令」用線抽起。他們,不由自主地舞動。不過有別於無生命的傀儡,他們縱然抽搐,但抽搐背後卻滲著不絕的掙扎。這幕沒有就此完結。「大小司命」的巨型竹製傀儡,從舞台後方緩緩步出。傀儡中空的體腔,原來有人於其中控制。整幕建立的張力和權力關係忽然顛覆。筆者不禁反思諸神只是人類對恐懼的投射。「然則,神祇從未降臨」,人從來沒有從屬任何神明,而不過受制於自身的恐懼。


下半場的〈雲中君〉與「竹製司命」呼應著。「雲中君」整幕雙腳未曾著地,一切舞動也在半空中舞動,擉出各種姿態。然而,雲中君之所以能「漫遊半空」,全倚靠他腳下兩位舞者,以強壯的肩、背、腿的承托和配合。再一次,人造就了神。當然,筆者十分佩服擔演「雲中君」的葉文榜的肢體控制(按:葉為雲門舞集2舞者)。凝定姿勢與「漫遊半空」,一方面手足腹背的肌力,另一方面又要在半空保持平衡,實在是兩重考驗。正因這角色對舞者嚴苛的要求,使觀眾和過往舞評也給予這角色相當高的評價。不過,「雲中君」既然象徵著自由奔放,繃緊的肌肉裹住了自由。相反,在舞台上穿插著直排輪搖旗的少年,更與人奔放漫遊的感覺。
白面背後的人性


筆者認為九歌八幕中,以〈湘夫人〉最美、最豐富。此幕編排於舞作中段,結構上起著轉承的作用。另外,筆者認為「湘夫人」更揭示人神關係的關鍵。


「湘夫人」拖著長長的白布,立於「竹轎」由轎夫抬入舞台。視覺上的高低,象徵著位階的高低。當「湘夫人」從「竹轎」走至地面,如同神女下凡。縱然神女走在地上,卻因其雪白的面具予人冰冷的感覺,仍然有著神人間不可僭越的距離感。白布化成漩渦,「湘夫人」立在中心舞動肢體、擺著蘭花手,指頭在空中撩動,帶動身體的一連串動作,神女散發著陰柔的氣質。


獨舞過後,眾仙女再次出現。仙女要麼兩女共舞,要麼便是由男人抬舉轉化那長長「白河」的形態。一雙一對的雙人舞,使「湘夫人」在那巨大的月光下更顯得孤寂。同一河上發生景象,卻使人暗道「只羨鴛鴦不羨仙」。


此時紅衣「女巫」出來脫下「湘夫人」的面具。摘下冰冷的神性,「湘夫人」露出面上粉紅和白色的臉彩,猶如重顯其人性的身份。接下來,「湘夫人」倚在荷花池邊,沾了池水摸抹臉容。屈原的〈九歌〉除了「湘夫人」,還有「湘君」。然而,林懷民把湘君抽出。臉彩化了,就像「湘夫人」對「湘君」的相思、等待,通通化成淚水,使得她一臉淚容。「湘夫人」與那長長白布的糾纏獨舞,造就盼許不果,懷鬱投江的意象。


仙女為湘夫人戴回白色的面具,扶她上「竹轎」緩緩離開舞台。經過一番舞動,「湘夫人」不再令人覺得疏遠。相反,其人性的面容穿透那冰白的面具,使觀者與之同憂共鬱。筆者忽然覺悟,諸神並非天生為神。祂們大多是歷遍劫難,方能得道成仙。「然則,神祇從未降臨。」因為祂們曾經也是人!


燭光禮繁星


〈山鬼〉一幕開始,舞台上再沒有神明。「山鬼」肢體語言的往內收縮已呈現一種鬱結。那幕特地用上追光燈,跟著山鬼的舞動。山鬼內收放的肢體,燈光下化成野獸的影子。黑影就如月光下的人狼、猿猴。這不禁讓人想起Francis Bacon的”Triptych, May–June 1973″。


從神界、鬼界,終於回到人界。〈國殤〉以荊軻離燕時的「易水送別」開始。身穿白衣的劍客,揮舞的身形透著準備為國犧牲的決心。送別過後,黑褲舞者頭套竹簍,手若被鐐縛,就像被送至刑場的人。他們一位接一位,從舞台的一方走到另一方。繞過舞台的後方,再走到另一方。揚聲器傳來一個又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荊軻……、文天祥……、林覺民……」,歷代烈士的名字響徹劇場。觀眾猶如經歷了二千年,其他舞者的群舞,聚起來時伸手的姿態,活像立於香港的「國殤之柱」。除了人名,配樂是急速的拍擊聲槍聲不絕。筆者的指頭禁不住拍腿,聽覺與觸覺化成,由骨而生的抖動。看著那四處奔跑的人群,騎著單車的人穿越人群,直到最後擋著那強光的身軀倒下。生於「八九六四」後的筆者,猶如身處天安門現場,親目「擋坦克的王維林」倒下,心中萬般激憤。


結尾的〈禮魂〉,倒下的烈士再站起來,猶如墓陵、烈士碑。眾舞者將一盞一盞油燈,置在這些「烈士碑」,再慢慢匯成一片燭河。台後的黑幕拉起,將燭河延至一片「星空」。筆者看著這畫面,心中的激憤因著林懷民和雲門舞者的祭儀,轉化成不可言喻的感動。


這觸動人心的力量,實非看著旗桿飄揚紅旗上的五星所能有的。《九歌》上演後至今近半年,香港人經歷過政總前的「公民廣場」、元旦的遊行;近日城中更泛起「佔領中環」的構想,希望爭取普選的權利。


千世亡魂,聚成一點點燭光,化成一顆顆繁星,使世人未敢片刻忘記;今人走上街頭,以一己卑微的肉軀,捍衛這彈丸之地的自由與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