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歷史,最先要問的,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是「什麼是歷史」?當代歷史哲學思潮愈來愈看重如何書寫歷史,一百年前的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早已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此話機智玄妙,但卻一語道破了當代人看待歷史的姿態:當代人以什麼方式書寫歷史,歷史就是什麼模樣。近日「進念」製作《上帝來到中國》,創作者亦一如既往,搬出大量論述文字支援演出。編導胡恩威以「選擇歷史」作為他那篇「導演的話」的題目,文中他就如此說道:「『客觀』取決於書寫歷史的時候的選擇。」那麼,作為一齣歷史劇,《上帝來到中國》的創作者又選擇了什麼呢?
「歷史劇」既是一種取材方向,也是一種演出類型(genre)。過去香港不少歷史劇,往往執意要呈現出一份歷史崇高感。本地老牌劇團「致群劇社」,誕生於三十多年前的火紅年代,看待歷史,波瀾壯闊,因此他們常演歷史劇,演起來也自然榮光萬丈。他們的歷史劇,彷彿成了演歷史劇的範式,亦因此帶著一份蒼老感。直到年前「進念」演《萬曆十五年》,好評如潮,某程度上也展示了他們樂於破格。「進念」把《萬曆十五年》歸入「大歷史話劇系列」,而《上帝來到中國》也屬此列,「大歷史話劇」原意不詳,大抵是繼承了《萬曆十五年》原著作者黃仁宇的「大歷史」史觀。《上帝來到中國》與黃仁宇無關,反而據胡恩威所說,劇作意念源於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利瑪竇的記憶宮殿》(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史景遷書寫歷史,不拘一格,也有囿於任何一套歷史觀,反而能從引人入勝的敘事之中,發掘歷史問題。
但《上帝來到中國》不比《萬曆十五年》。《萬曆十五年》大致忠於原著內容,也基本上應合了黃仁宇的治史觀點。用梁文道的說法,《萬曆十五年》的書寫方式是「切片式」,就是在歷史的某一時刻切出細片來,只觀察細片中的肌理骨髓,藉此揪出整條歷史大流。不過,早有評論指出黃仁宇的治史方式並無創新之處,只是拿了「年鑑學派」(The Annales School)中的某些指導思想。「進念」以「大歷史」一詞自詡,無非是要將其作品從傳統的歷史劇中區別出來,不再純然再現歷史的高崇感,而是希望展示歷史事件和人物,跟歷史發展之間的關係。
史景遷缺乏辯證歷史因果的慾望,他只想寫好歷史。或許對編導來說,史景遷筆下的利瑪竇(Matteo Ricci),纖細有餘,卻無法單靠他來繪出「上帝來到中國」的大歷史圖景。於是今天觀眾所看到的《上帝來到中國》,早就洗淨了史景遷豐富的敘史風情,同時也磨平了黃仁宇的切片刀痕,編導搜來利瑪竇以後來華的歷代傳教士,如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等的故事,編織出一段漫長的上帝來華歷史。這大概就是「進念」的「大歷史」觀,而胡恩威在「導演的話」中一連拋出了十多二十個問號,顯然也是要指出,「大歷史」之說,就是要破除迷思,藉此能更深刻地了解歷史。
《上帝來到中國》嚴重缺乏戲劇上的高崇感,是因為「進念」近年的演繹,總是脫不了庸俗之態。全劇共分七幕,或用他們的說法,全劇共分七講。起初他們塑造了一個歷史學教授(楊永德飾),以講課方式道出一段歷史。隨後楊永德開始化身別的歷史人物,現身說法,繼續把餘下的歷史故事說下去。製作架構以楊永德一人為唯一的「主演」者,其他演員的都是客串配角。
劇中角色自述獨白甚多,這種演法,在「進念」過去的作品中甚為常見,而楊永德並沒有以一種慣常的舞台劇表演方式演繹,相反,他卻把過去在《東宮西宮》中常見的表演風格發展得相當徹底了:演繹總是誇張外露,完全違反慣見的心理演法,並以怪異的聲音、彆扭的舉止和突兀的節奏,突顯人物性格和情緒。這種演法,對觀眾的感官刺激可謂最為銳利。在「進念」的團隊中,這種演法首推仍是楊永德,甚至比偶有「小妖精」之態而深獲觀眾之心的陳浩峰,更為惹人注目。
演出效果無疑是鮮明的,可是這種演技上的取態,也注定了《上帝來到中國》最終只會淪為通俗劇,其中雖然沒有《東宮西宮》系列中密集的調侃揶揄,卻亦不失反諷和犬儒之態。胡恩威將此劇視作歷史通識教材,常以反諷方式戳力破除諸如「浪漫的民族主義」、「中國人是偉大的」和「feel good」(感覺良好)等意識形態迷思,例如把時下青少年的說話腔調,以及教育電視中學生角色的說話方式極力誇張,嘲弄香港歷史教育的淺薄,又例如借模仿South Park畫風的動畫重寫「林則徐治小腸氣」的故事,還有化義和團為rap talk,諸如此類。觀眾自然看得莞爾,但若我們以此作為一種另類歷史教材,觀眾所經歷到的,卻又會是一份怎麼樣的讀史經驗呢?
以歷史劇的水平來說,《上帝來到中國》的史料算是豐富,可是其歷史觀的水準之低劣平庸,也實在令人沮喪。編導竭力揶揄那些「浪漫的民族主義」是一種「feel good」,可是在仿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歡樂今宵》的雜要式表演之中,觀眾所能看到的,除了在一般史學專著都能輕易讀到的史料之外,就是大量的插科打渾,然後配上一堆比《東宮西宮》略為輕巧的嘲諷。若以一部試圖呈現出某一種歷史觀的劇作來說,其中的水份無疑是太多了。
寓教育於娛樂,是一般通識教育者希望追求的境界。可是,作為一部劇場作品,《上帝來到中國》除了是一場比較活潑的史料陳述和整理之外,我們還有看到哪種形式的藝術厚度和思考深度呢?此劇為「新視野藝術節」委約節目之一,可它又為我們建構了一種怎麼樣的「新視野」呢?難道就是把所謂「廣大觀眾」的思考水平壓至谷底,然後站在僅比他們高一點點的藝術高地,悠然自得地逆向「feel good」?《上帝來到中國》自其值得深思的歷史觀,也絕對足夠供觀眾舒暢地消費。可是,那從不意味著觀眾就必須停留在這個思考水平上。最起碼,只要認真讀過《萬曆十五年》或《利瑪竇的記憶宮殿》的話,我們大抵都會明白,劇場儘管比不上書本豐碩深邃,也應可在藝術形式上另闢蹊徑。來來去去還是《東宮西宮》的那幾道揶揄調侃的板斧,用以保證票房當然綽綽有餘,但我們總能要求更仔細的書寫歷史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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