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特最為人所熟悉的劇本《等待果陀》中的最後一句說話,是艾斯特拉岡對拉第米爾說:「我們走吧!」,然後舞台指示是兩人都沒有動;時間繼續流走,生命依舊。曾經的盼望和等待,成了如昆德拉所言的「永劫回歸」式的永遠。貝克特的文本最精彩之處,是其剔透的純粹──洗煉的語言透過重覆的姿態呈現;因為重覆,所以更能展示出存在的狀態。人生不過如此,甚麼都沒有發生。這種純粹,在演繹時往往成為也個詮釋的誘惑甚至是陷阱,演繹者大概都不安於只呈現一個「不過如此」的貝克特和自己。於是便曾看過太多過於悲情的《等待果陀》,而明明貝克特要寫的是一個悲/喜劇,透過喜穿透悲,憑藉悲體味喜;生命本是如此。
以簡約舞台美學稱著的當代劇場巨匠布祿克,在是年的香港藝術節內碰上貝克特,執導了他的五個短劇。布祿克在其著作《空的空間》中道明了他對戲劇的看法:一個人看著另一個人在一個空的空間中走過──著實也不過如此純粹。布祿克加上貝克特的光芒,純然足以照亮整個舞台「空的空間」而不需任何其他旁門左道的元素。是次演出固然是貫徹了布祿克的舞台美學,舞台上豁然的空間讓演員透過其表演能量準繩的拿捏而漸次被凝聚和模塑,這在由唯一的女演員凱瑟琳‧亨特所演繹的《搖籃曲》和《空》中最見力量。
《搖》劇是重覆回溯生命片段的呢喃絮語,亨特在掌握那種重覆性上,無疑能透過其身體的小動作、某種神態的轉化,層層推動了貝克特文本中的語言節奏;然而最「突破性」的演繹,在於導演選擇把文本中唯一的道具,從一把搖椅變成一把普通的椅子。搖椅和普通椅子在擺動的節奏上的確有太大落差,前者在強化空間的流動性上是無法和後者比擬的,同時演員的身體在搖動普通椅子時所需要的能量亦有所不同。亨特的力量,在於她身體能量幾乎要因這張普通椅子的約制而扭曲了,卻仍然能夠保持一種冷然,歇力和這個「伴兒」成一整體,並重塑那種流動性。固然,可以相信的是布祿克的刻意處理,改變原來空間的呈現狀態,在其上寫下自己的簽字,卻無法,或甘心只純粹地展示出貝克特那種對存在析透後之「不過如此」。亨特目前需要的力度未免過大才能夠與空間抗衡,呈現「甚麼都沒有發生」的狀態;以她的演繹深度來說,她其實更值得單純地只與一把搖椅,向觀眾訴說生命的「不過如此」。
同樣的不甘在其他短劇中亦流露得著跡,《無言劇I》和《來與去》都因為演員們過於刻意流露身體某種不安的狀態而令氣氛變得太過歡愉了。貝克特所展述的生命沒有絕對的悲與喜,但「不過如此」淡淡餘韻卻歷久不散。以布祿克名氣來說,目前這五個短劇的處理也未免「不過如此」了,是他未有如貝克特般看透人生,體會那種「不過如此」的純淨的力量;而往往,我們都以為可以穿越之。
(原載於2008年 3月第 26期《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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