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看到《離留記》場刊的時候,以為是一個以民國時代為背景,《水滸傳》為原型的亂世愛情故事:三女兩男坐在礁石上任由海浪沖刷,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奇怪的神情——幽怨而淡定;他們攜手搭肩的姿勢,預示著一場糾結的感情故事。又是一個TVB式討論婚姻家庭,男歡女愛的俗氣話劇,我暗忖。演出開始時,我才驚覺這是一齣古裝劇。在香港的戲劇舞臺上看到原創的古裝劇,對我來說還真是頭一次。
這是個故事性很強的話劇。編劇選擇了章回小說的事方式,將故事娓娓道來——在三個小時的演出中,不緊不慢地呈現起承轉合、矛盾曲折,淒美而不失幽默,沉重而不失灑脫,令觀眾欲罷不能。
從「離、留」二字就不難看出劇中人物矛盾的處境,而全劇之妙處也正在於對矛盾的處理。這一對對的矛盾,也將人物複雜的掙扎、惶恐、荒唐、無奈,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首先是生與死的矛盾。如果陸昌齡沒有被殺,他與愛人蓮芳就不會生死異地,廖文風就不會成為蓮芳的救命恩人,慕雪也不會因此對廖產生好感,廖也不會應陸鬼的懇求而毀婚約、負青梅。這一連串的骨牌效應都起於一個死人的愛,而這份執著的愛又帶給活著的人無限的麻煩和遺憾。
接著而來的矛盾則落在愛與不愛。戲中幾乎所有妙齡女子的愛都落在了柔弱書生廖文風的身上:慕雪的傾慕、青梅的苦戀、蓮芳的錯愛。然而偏偏這個男人到頭來誰都不愛:對慕雪他只有似是而非的欣賞;對青梅他只有年少輕狂懵懂的誓言;最後他與蓮芳的結合,也只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鬼逼婚」促成,與愛無關。
那麼廖文風是不是一個胸無大志、玩弄感情的小人呢?矛盾又來了,對青梅來說,廖文風是個十足的卑鄙小人,對慕雪來講他卻是個絕世英雄。認知的錯位在劇中不乏巧妙的呈現:青梅和慕雪在寺廟求觀音的對手戲,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一邊文風的毀約令青梅心灰意懶,她在觀音面前堅強地控訴這個男人的無恥行為;那一廂文風俠義救蓮芳,令在青樓中閱男無數的慕雪,也對他心生愛意,求觀音賜予良緣。在舞臺的兩端,兩位姑娘交錯地訴說著同一個男人的不同故事,矛盾重重卻又暢快淋漓。導演在很多地方的處理,都是用了這樣的方式,包括舞臺的雙重架設,除了表現出空間、時間的距離以外,也很聰明地表現了生死的距離。在人物的刻畫上,點睛之筆就在這個才子廖文風身上:他飽讀詩書,卻功名未遂;一腔熱情,卻捍衛不了自己的愛情——無奈地做了英雄,無助地被推向婚姻。在這個英勇的小人物身上,我們很容易可以找到自己。某種程度上,他更像《白蛇傳》裏的許仙,被動,但真實過勇敢的劇中女性。
最後,也是最妙的是整齣話劇似喜劇而實悲劇的構思,不失為一對精彩的矛盾。對悲與喜的拿捏,《離留記》做得很到位:主體的故事情節與結局都是悲的,而言語中充滿了譏諷與幽默,令觀眾笑中有淚。例如「為什麼天下的男人都喜歡把包袱留給女人?」以及文風對蓮芳的描述:「她以前天真,現在有點傻。」另外,陸鬼的演繹非常精彩。而殺手則是敗筆,令全劇出現了許多不該出現的笑位。至於悲劇,則不言而喻,導演對最後一幕的處理,是簡單而令人震撼的。在命運的捉弄下,眾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卻誰也不在其位:被感情打敗了的慕雪回到沈大娘的青樓;蓮芳與假陸郎廖文風成親;真陸郎去了陰曹地府;青梅死在殺手刀下,看了讓人心碎。看著這樣的畫面,讓人不禁感歎,有時候留下來生活需要的勇氣,大過離去。
我只能說,糊塗戲班恐怕一點也不糊塗
“Nonsensemakers”,paradoxically, make the most sense。演出結束的以後,我又細看了場刊的封面,身著素衣的演員們浸濕在海水中,浪花拍打著他們的身軀,潮漲潮落,如人生去去留留,無常卻又必然。這才發現,場刊的封面原來是花足了心思的。帶著雨天揮之不去的惆悵,我離開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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