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英國皇家芭蕾團訪港,帶來有芭蕾舞作品《希爾薇婭》(Sylvia)與《曼儂》(Manon)。前者首演於1952年,由艾斯頓 (Ashton,1904 – 1988) 編舞,而後者首演於1974年,由麥美倫 (MacMillan,1929 – 1992) 編舞。兩個作品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除了跟題材、創作人性情有關之外,也許亦跟芭蕾舞創作的氛圍有關吧。五十年代的作品,以高貴典雅來超越世俗情愛,對慾望體姿高度控制;七十年代的作品,無論戲劇場面,舞蹈想象,以至舞台象徵,甚至可以說都是建築在肉慾之上的。一個天上,一個人間,或許各有美境,但我在芭蕾舞門外,較能欣賞紅塵男女慾望的舞動,以下集中談《曼儂》。
《曼儂》的戲劇結構有明顯的喻意。第一幕美艷名花曼儂來到紙醉燈迷的旅館,與青年狄‧葛耶一見鍾情而離去,第二幕曼儂因貪慕虛榮跟了財雄勢大的GM先生後,在私人派對中與青年情人重逢後再跟他私奔,第三幕成為罪犯後兩人因殺獄長而逃亡。每一幕在空間上都有張力,置身一場景,離開,再置身另一場景,再離開,再置身,再離開。不斷出走,無處安身,是曼儂的性格,是情節起伏的動因,更是以戲入喻,探討人類某些普遍的象徵。
放在資本主義出現後現代人類情慾發展歷史來看,曼儂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個案。她是情感自主的女性,她亦享受她自主的情感,以及其肉慾的花果;但她卻又並非自由的個體,不是因為她受制於父權、夫權、男權,而是因為她受意識型態的牢制,是她自己選擇放棄主宰自己的感情,或者她以為自己只是出賣了身體,而非感情吧。
這不就是當代許多揚眉女子的心態嗎?
現代女性,擺脫了封建,表面上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卻搖擺於愛情、肉慾與虛榮之間,這是麥美倫 (MacMillan,1929 – 1992) 編《曼儂》的用意所在。所以,《曼儂》在情慾場面處理上很是突出,有些安排,動作不多,但卻構成極之強烈的舞台意象,第一幕第二場曼儂步過GM先生時,竟以玉手探其下部,第三幕第二場在獄長房間中曼儂身體被擺佈,尤如替其口交。兩個意象,互相呼應,空間上,均在舞台中央,而訊息上,均是曼儂的沉淪。前者,她表面是主體,而後者她的主體性被剝奪了,男人大字站立,背向觀眾,然後,三角胯下跌落一張死灰似的女人的臉。
曼儂的沉淪,是她性格歷史的必然,於是編舞家對她的性格,以不少舞蹈形象來塑造。第一幕曼儂抵達旅館,對不同人有不同的態度,輕重有致,立竿見影。與中年GM先生碰觸的處理,更是神來之筆,四目旋一交投,曼儂便有反應,腳尖急促碎步退走,她身不由己乍現的驚喜,吐露在半個舞台斜線上,可見GM不但有權有勢,氣度也確是不凡的。
曼儂敢於開放自己,愛是感情,更是慾想,這亦是編舞家極自覺去表現的。也許是這樣,曼儂與狄‧葛耶一見鍾情的處理,便顯得弱了,只安排了他與她不經意地碰撞,他的書掉在地上,曼儂欣賞他的才華,他被曼儂的美麗所吸引,但是舞蹈安排上只是狄‧葛耶向曼儂示愛,而曼儂只是坐在椅上,領受一個男子的愛情。
相反,接著的雙人舞倒有激情的動機,尤其狄‧葛耶與曼儂決定私奔之前的收煞舞蹈句子。男舞者高高抬起女舞者,但見女人體肢伸展,情意放射,感念飛昇,然後男舞者自台左後方大步斜線地把女舞者帶到台右前方,而女舞者身體則自如暢順地轉動,最後被安放在地上,這組動作把技術美與動作難度結合,但完全蘊含敘事動機:在狄‧葛耶激情的力量驅動下,曼儂初則彷如凝浮天上的仙女,接著竟直接、大膽地流露愛意,像躺在地上飽含慾想等待與情人結合的女子。 從天上到人間,靈肉溶化,是大手筆。
編舞家在舞台符號運用上,亦見力度,一張大床、一束床幔、一條鑽鐲,結合劇情送出,把主題突現,把內心念想外化,生出不可收拾的舞動。
舞中曼儂三次擁抱大床帳幔,表徵強烈的女性慾望,亦是她的動機。三次的對象都是情人而非一般男牲。第一次是私奔後,大概與狄‧葛耶相好過了,但仍有強烈需要;第二次是GM先生到來提出不道德交易後,她跟他離去前再抱帳幔,有不捨之意;第三次是曼儂跟狄‧葛耶再出走時,表達她對他的愛,不過,她抱帳幔時刻然發現手腕上金光閃閃的鑽鐲,生發了極精彩的戲劇性舞動。
麥美倫的《曼儂》,三幕舞劇,編舞用心所在,是幾幕戲的第二場曼儂與狄‧葛耶的雙人舞:一見鍾情離開大伙後,温存的回味與時間的遣忘,情慾瀉地;重逢後私奔,在虛榮與真愛之間,男人女人有豐富的情感節奏;殺獄長後逃亡至沼澤,筋疲力盡,不知方向,仍亢奮尋找出路。
這三場舞,淋漓盡致,把肉體貼近地板,慾渴往下沉流,跟傳統的飛躍性超越很不同,也許是芭蕾舞的突破,舞蹈界的朋友應該很滿足了,然而,也許我是搞戲劇的,我對這作品還是有不滿意之處。
一個芭蕾舞,有敘事舞段,有場面舞段,有性格塑造舞段,更有抒情舞段,一般來說,我們都會把焦點放抒情舞段與性格塑造舞段,這亦可能是芭蕾舞藝術創作重點所在,而場面舞段則只擔負間場或引起某份環境描寫趣味,至於敘事舞段,往往是用較簡單的方法去處理,但求交待清楚情節,讓觀眾了解事件發展就算完成任務,可是這樣一來,卻浪費了許多舞蹈可能性。因為,即便是非常形式化、非常技巧化的芭蕾舞,身體反應,固然完成於昇華格,其源起還是因應情感。情動於中而有舞,這是生命感覺的形相,是藝術形象,含節奏、姿態、神情、律動,於是,在敘事舞段,尤其是直接跟戲劇行動有關的部份,如能把視點移情於人物,以其活生生的感受,因應戲劇處境而展開,則能化事態為情態,在舞蹈美的境界上可以有很大創造。
就以麥美倫的《曼儂》為例,第一幕GM先生到來,第二幕私人派對,曼儂的內心世界都欠缺呈現。
這是非常可惜的,因為麥美倫毫無疑問是處理戲劇場面的高手,在第二幕曼儂決意再次跟狄‧葛耶一起,她來到,要重燃男人的愛火,她撫慰傷心的男人,展開雙手抱帳幔,表白深情,卻發現手腕上的鑽鐲,接著,在戲謔與掩飾之間,在自卑與自尊之間,在主位與從屬之間,麥美倫衍生了許多戲劇動機。
探討現代女性搖擺於愛情與虛榮之間,卻未在女性行動選擇上,投放舞蹈創作想像,這是麥美倫《曼儂》的遺憾。尤其是第二幕,我們只大概看到一個強顏歡笑的女人,但卻看不到她與舊情人重逢時的心情,以及由此而衍生的舞蹈。
麥美倫表現了現代女性在其男人前的諸種行為,但卻沒有呈現女性在抉擇時的內心律動,以及女人靈魂深處的波濤,是他不懂,還是他太懂?
(原載於2008年9月第32期《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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