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日晚,在文化中心音樂廳看譚盾指揮香港小交響樂團演出他的《紙樂》和《地圖》時,心裏不住嘀咕:又是這種戲碼?
不是說節目沒創意,但那種模式還是一個老樣子:特別音響加中國風味,再以若干視覺效果點綴,或者起一個好像很高深的標題,卻缺乏特別觸動人心的情思。節目副題為「多媒體交響之夜」,包括《地圖》有錄影部分。譚盾和負責錄像導控的David Frankel在這方面用了一點兒技巧,例如「舌歌」樂章中,台上三個熒幕顯現不同的苗族少女特寫,其中一個熒幕畫面還一分為二。這是錄像的「對位」,堪可比擬西方音樂中不同樂部奏不同音樂。《地圖》的錄像大部分都是譚盾在湘西所拍土家族、苗族和侗族人民以獨特方式演奏或演唱音樂的片段,並在播出片段的同時,由小交和大提琴家Anssi Karttunen獻奏譚盾寫的音樂,跟錄像「對話」。其中常常出現的,是樂團或大提琴獨奏者先將剛播出的民族音樂的樂句或動機重奏一遍,然後再加一些演化。這九樂章作品有七個樂章都有如此成分,但稱為〈聽音尋路〉的第六樂章,熒幕上只打出譚盾自述創作原委的文字(英文版);之後的〈石鼓〉樂章也不是湘西紀實,而是譚盾現身說法,在錄像中嘗試重現他當年遇到一位老人以石頭奏樂的情景;譚盾記得老人在「每段石樂後,他拋出手中的石頭,石頭落地,總能排列出《易經》中的某種卦相」,錄影片段亦「人工」地展現石頭排列成的「卦相」。
《地圖》最有趣的是錄影片段,因為湖南鄉間音樂對我等都市人來說確是新奇;但錄影片段拍攝普通,沒將我們更深入地帶進湘西鄉民的世界。譚盾本人在音樂會上的解說中提過二十世紀匈牙利作曲大師巴托,因為巴托也將實地考察得來民族音樂融進創作。然而巴托總能以民族音樂語言說出很個人、感懷很強烈、很富洞察力的藝術訊息,《地圖》卻只像以樂團給拍得很普通的紀錄片段作助奏。譚盾寫的音樂,更像極了張藝謀精裝武俠電影的配樂──包括「中式」旋律、仿中國樂器的演奏法(如弦樂滑音),與及近代音樂中常常出現一些管弦塗抹,等等。
當然,《地圖》的樂團部分也有寫得不錯的,例如以強勁節奏與沉重和弦對比民間音樂;而大提琴獨奏與苗族少女「飛歌」(隔山對唱的聲樂)的對答,亦饒有情致。《地圖》的樂團部音樂又總有一抹陰霾或迷霧,彷彿表現譚盾對民族傳統與文化「祖靈」的消逝有所擔憂、惘惑(《地圖》的全名正是《地圖:尋找消失中的根籟》)。各演奏者也很落力。
《紙樂》亦是典型的譚盾作品──典型地以新奇音色招徠聽眾。三位日本敲擊樂手以紙傘、紙扇、紙盒、紙筒、紙做的鼓面、紙袋等等,做出各種音響,又將懸著的長紙條拖拉搖曳,帶出舞蹈感。樂團伴奏往往以流麗而帶東方味的弦樂或木管音色對比「紙樂」的窸窣,同時令音樂較易聽。演出更包括將小提琴手安排在觀眾之間(文化中心的表演則是將琴手環置台座前方),既可作噱頭,音響效果亦非一般。
探索不同物品的聲音,是已故美國作曲家凱奇特別鍾愛的,譚盾可說有所繼承,亦因此曾被凱奇稱讚。然而,凱奇在他的探索中總是很不妥協;就是當他寫比較有「調性」的作品時(例如玩具鋼琴組曲),也要你仔細傾聽他發掘的音響世界。但譚盾的音樂不會要求你特別費神去思索或感受甚麼。他更會用一些手法減少你的陌生感,例如採用中國傳統音樂的調式與音色──老外特別喜歡這個。
譚盾確能將西方近幾十年來一些音樂藝術技法,及他年輕時體驗過的傳統中國音樂,融匯貫通成獨特風格;問題是,究竟他的風格發展了他的傳承,還是他從各種傳承中提取最易令人接受的成分,將那些成分巧妙地混合,以寫出有一時新鮮感、通俗,卻不耐聽、不細緻的音樂?譚盾究竟是集大成者,還是出賣了他的所識所學?筆者不敢肯定作答,但感覺是後者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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