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忘了上次「浙江小百花」到香港演出是甚麼時候,應該就是在香港大會堂演的《胭脂》和《陸游與唐琬》罷?總覺得《孔乙己》不像「小百花」的名義,更像茅威濤義無反顧的個人試煉。記得這些,未必因為是戲的本身,更多的是對少年輕狂的眷戀。驀然回首,又是許多年。即使辜負了台前幕後的努力,也無可如何了。
在這嚴寒的雨天,又坐到台前,笑看故人。
早聽說這新版《陸游與唐琬》入選了內地「十大舞台精品藝術工程」。不過向來對所謂的「十大」選舉沒甚麼特別的感覺,最好不是已經藏在心裡,就是還沒出現,何況還不是自己選的「十大」?無論如何,能入方家法眼,總是好的。即使甚麼也沒有,因為「浙江小百花」,因為茅威濤,也應該去支持一下。聽說近年茅威濤領導「浙江小百花」致力發展「人文越劇」,提升越劇的內涵,大受年青觀眾歡迎,卻一直挨傳統派的罵。難得她可以排除萬難,堅持到底。早前看茅威濤剃了光頭演出《孔乙己》,已自佩服她的勇氣和魄力;事隔數年,也想看看她能為《陸游與唐琬》翻出甚麼新花樣。
其實《陸游與唐琬》的故事相當單薄,簡單來說,跟白燕、黃曼梨式的婆媳糾紛沒甚麼分別。這次舊戲新編的重點,主要是強調了陸游與母親唐夫人在價值取向上的分歧,唐琬因為全心全意支持丈夫,自然而然地成為母子衝突的犧牲品。但是劇本沒有就唐夫人對既是媳婦又是內姪女的唐琬的感情轉折提供紮實的舖陳,說服力始終不夠。此外,劇本的文字仍嫌不夠洗鍊,風格也不統一。例如第二場陸游與堂兄的對話,遣字用詞頗為古雅典麗,相信是為了配合角色的身份。但是到了第三場陸游與唐琬的離別,文字趨向白話化,連唱詞也像話劇對白一樣,與前後場次曲詞的風格非常不協調。雖聽說內地也在鬧編劇荒,但以「浙江小百花」製作之嚴謹,人才之鼎盛,似乎不應容許這種毛病出現。
新版也刪去了不少原有的枝節(例如陸游因為秦檜從中作梗,三試不中;堂兄陸仲高對歌妓盼盼始亂終棄等等),令劇情更集中、更緊湊。但不知怎地,連陸游失意的原因也刪去了,只留下「三試不中」四字;若是不熟陸游生平的觀眾,恐怕就無法理解他為何對秦檜深痛惡絕,連投靠秦檜的堂兄也一併恨上了。據《宋史》卷三百九十五〈陸游傳〉記載,原來陸游曾獲薦送補登仕郎第一名,秦檜之孫秦塤屈居第二,秦檜知道之後,將選拔的負責人無理責罰。次年,陸游應禮部試,本來名列前茅,又被秦檜因妒罷黜。直到秦檜死後,陸游才有機會到福州為主簿。
新版《陸游與唐琬》共分四場,最精彩的曲眼所在,應是陸仲高受嬸娘所托,與陸游把酒論詩的第二場。這是兩種不同價值觀的辯論,也是陸游與母親決裂的前奏,陸游與唐琬的悲劇根源就在這裡一錘定音。陸游年少氣盛,滿懷雄心壯志,只恨秦檜忌才,令他三試不中,「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詩為鳴」。這兩句唸白寫得極精彩,充滿了讀書人獨有的自負和鬱悶,茅威濤唸來也是激情澎湃,難怪她的演出一直吸引不少高中、大專學歷的年青觀眾成為「茅迷」,想來誠非偶然。陸仲高所代表的是一種比較現實的價值觀(其實也是唐夫人的想法),只要有機會上進,光宗耀祖,管他那提拔之人是忠是奸?奉承他幾句又算得了甚麼?「又不是要你做貪官污吏」。最後陸游氣走堂兄,不等於他辯勝了或者就是對的,因為無論奉行哪一種價值觀,總是有得有失,只看你如何取捨。陸仲高的隨俗令他失去了小時候感情要好的堂弟;陸游的耿介卻引爆了他、唐琬與母親之間的衝突,犧牲了唯一知心體己的愛妻,造成一生的遺憾。這裡面的是非對錯,又有誰說得明白?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在陸游身上又一次得到慘烈的印證。他忠於自己的理想,卻帶來終生無法彌補的感情創傷和遺憾。茅威濤所塑造的陸游千般無奈,其實只是源於一點本來以為理所當然的執著。
編劇將兩種不同的價值觀放在一起辯論,但沒有表明自己的取向,留下了足夠空間讓觀眾思考和體會。對於戲曲表演來說,這場戲體現了相當難得的寬容和深度,令人驚喜。這種人文色彩也是香港粵劇之中極罕見的。唐滌生的晚期作品--尤其是《帝女花》--大概可以媲美,但礙於觀眾的欣賞水平,始終未能引起廣泛的迴響。唐滌生的劇本雖然曾經為粵劇開拓了知識分子的市場,提升了粵劇在香港的文化地位,可惜到了今天已經無以為繼。據知,今天很多所謂「年青」的觀眾其實是因為任劍輝、白雪仙的星光傳奇而欣賞唐滌生的遺作,並非劇本所流露的文學特性。這背後固然蘊含相當複雜的社會和文化因素,但仍不得不說是相當可惜的。
音樂是戲曲不可或缺的元素,新版《陸游與唐琬》在這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整體成績尚算不錯。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把陸游的《卜算子》詠梅詞取代原有的《釵頭鳳》,成為貫穿全劇的主題曲。簡單平實的旋律,配以七弦琴為主奏樂器,一琤一瑽之間,瀰漫著一股清冷幽怨,無論是開始時的合唱版還是結尾的獨唱版,均非常配合原詞的意境。平心而論,獨唱版更能貼近戲劇主題,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合唱版。陳輝玲的歌聲為曲子注入了一份柔和平靜,彷彿是為了撫慰陸游煩悶的心情;結尾的獨唱版就顯得太淒涼了,令人不忍卒聽。比較遺憾的是,原有的主題曲《釵頭鳳》如今竟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過片的閃燈和經過改編的電子曲式,不但沒有加強生離死別的感染力,反而渙散了台下繃緊的精神。
談到音樂,必須補記一筆:我聽到的《卜算子》和《釵頭鳳》好像是預先錄了音的,不是現場演唱。奇怪的是,其他的唱段均是貨真價實的現場表演。如果我沒聽錯的話,為甚麼只有《卜算子》和《釵頭鳳》是錄了音的呢?希望識者教正。
台上簡潔清雅的布景也是新版《陸游與唐琬》的另一亮點。猶記得戲還沒開演,厚重的紅帷幕沒有拉上,清楚看見一爿白色的短牆安安靜靜地坐在舞台中央,一枝梅花纖腰款擺,懸在牆角;銀藍色的月光冷冷地照在粉牆上,就像給梅樹拍了一張黑白照。序曲音樂響起之後,藍月退去,日影移來,粉牆變成了竹影橫斜的透視圖,有人吟詩作對,有人飲酒行令,也有人賞花鬧筵、笙歌歡慶,好一幅南渡苟安的寫照。配合王濱梅領唱的序曲和字幕,清楚說明了時代背景。待人影散盡,粉牆移開,眼前是一雙笑語盈盈的才子佳人,春風滿臉,光彩鑑人,一下子彷彿滿室花香,暖意融融。
第三場小紅樓的布景也相當別緻。樓前掛了一張深青色、半透明的大帷幕,約佔舞台闊度的三分之二。在銀藍色月光的映照下,寒氣逼人。初看那圖案,看不出是甚麼;後來轉念一想,有點像黏滿雪片的碎花青布。我不知道布景師設計那帷幕有甚麼作用,只猜想可能是一道簾子,隔開了唐琬枕冷衾寒的閨房和外面布滿風刀霜劍、不如人意的世界。尾場陸游與唐琬在沈園重逢,底景相信是一幅秋塘荷枯的幻燈照片,光禿禿的枝椏橫七豎八的插滿了灰暗的水面,倒影綽綽,一片荒涼。只嫌那些枝椏的線條太硬了一點,乍看居然像鐵線拗成的,真令人啼笑皆非。
新版《陸游與唐琬》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始終是演員,不單是個別演員的高水準演出,更是她們之間的默契,尤其是茅威濤與陳輝玲,意味著「浙江小百花」上上下下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值得欣喜。這是年月累積的成果,也要講緣份,絕對得來不易。茅威濤似乎在對手戲方面下過不少功夫,只見她不時跟陳輝玲四目交投,還為她抹淚,又抱著她,比以前孤高倨傲的演法更進一步。也許有人不喜歡,但我覺得還是旗鼓相當的對手戲才耐看。牡丹再好,也得綠葉扶持;何況花無百日紅,有競爭才有進步。縱觀全劇,可以說沒一位是演得不好的,無論是茅威濤的陸游、陳輝玲的唐琬、洪瑛的唐夫人、董柯娣的陸宰(陸游父親),或是邵雁的陸仲高、江瑤的趙士程、吳春燕的唐仲俊(唐琬之父),甚至是俞會珍的柳三娘和朱丹萍的小鴻,個個性格鮮明,演來勢均力敵,火花四濺,誰也沒讓誰給比了下去,令人目不暇給。這次「浙江小百花」來港只演兩場,頗有意猶未盡之感,但也只好期諸日後了。
舊版《陸游與唐琬》早在八、九年前看過一遍,如今已是印象模糊,只記得結局時茅威濤飾演的陸游在落英繽紛的梅林中舞劍,飛揚跋扈,劍氣縱橫,滿腔怨憤奔瀉而出,那是少年人獨有的心高氣傲,哪有半點人到中年一事無成的嘆喟?須知道自信心再強的人,也有疑惑不安的時候,何況那時的陸游處處碰壁,鬱悶難遣;佳人已逝,告慰無期?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這種轉變是出於茅威濤的個人領悟,或是聽了別人的醍醐灌頂,總是可喜的。我不是茅迷,但若說她要經歷過一些甚麼才體會得到陸游的心境的話,未免太小覷了她。觀乎她近年來領導「浙江小百花」所作的創新和探索,無論成績如何,也充分彰顯了她的才情與魄力。何況演員演的是戲文裡的角色,不是演自己。如果非要在現實裡經歷過戲裡的情節才演得出韻味來,人生匆匆,際遇各異,你能花得起多少時間?能經歷多少跌宕?閱歷當然是有助揣摩角色的,所以演員總是到了中年才會成熟,卻不能說沒有閱歷的演員便一定演不好。我始終相信才智和悟性。
台上那麼多的演員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始終是陳輝玲。說來慚愧,她在舊版的演出我已毫無印象,新版的一顰一笑卻是結結實實地烙在心上,揮之不去。雖然我一直以來對戲文的女主角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偏愛,但最重要的始終是她實在演得出色,尤其是第二晚,可說是刮目相看了。即使沒有唱詞,她的表情、動作和身段,全跟劇情緊緊相扣;無論是唐琬的溫柔賢慧、聰明大方,或是驚詫、傷心、悲憤、絕望和無奈的心情,均讓你看得清清楚楚,但總是恰到好處,不誇張、不過火。縱然都不論這些,只憑半首《卜算子》,她那柔靡甜潤的嗓子,也足以攝魄勾魂。如果說新版《陸游與唐琬》其中一個成功的因素是把陸游與唐琬之間纏綿悱惻的生離死別發揮得淋漓盡緻,陳輝玲最少應佔一半功勞。以前總覺得茅威濤一個人便能鎮懾全場,牢牢吸住觀眾的目光;今天的陳輝玲已是功力大進,搶去了不少分數--至少同行的茅迷朋友也是這麼認為的。希望她能繼續努力,不斷突破自己。若要挑骨頭,我還能說茅威濤在結局時那個喝酒的招牌「茅式」動作實在有點突兀;但對於陳輝玲,我實在挑不出甚麼。勉強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她在小紅樓裡一個把水袖拋到背後,打成一個交叉符號的動作。第一晚還算清脆俐落,第二晚就有點尷尬了。袖子纏住了她的髮髻和頭飾,交叉沒打成,便得匆匆挪開手臂,換到下一個動作。不知這個動作出自陳輝玲還是編舞師的手筆,真應該好好檢討一下。
梅花易落,盛筵已散,唯有舊情難忘。衷心感激「浙江小百花」在這嚴寒的冬天帶來久違了的歡愉,也期待著她們下一次更精彩的演出。探索和創新絕對不是坦途,但應該可以通向更明媚的春天。同時,身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也渴望香港的粵劇能有這樣的機遇,朝著同一個方向邁進。我深信這才是戲曲藝術的終極歸宿。
(謹此鳴謝老友Patricia Chan引領我認識越劇,探索更廣闊的演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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