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在潘惠森作品裡找到以下特徵:荒誕、幽默、故事情節薄弱、人物性格曖昧含糊、對廣東話的特殊敏感度、語言的溝通功能被肆意打碎和重構、作品戲劇性不是建築在戲劇行動上,而是在特殊的戲劇處境中,經營出迥異於傳統的戲劇趣味……。對於這一系列評語,潘惠森有以下的說法:「有人說我的戲劇是荒誕劇,說了好多年了,其實我寫了那麼多年,怎可能一直都是寫一種類型的戲呢。作為一種方便的稱呼,我不介意,但當去到一些嚴肅的學術性探討的時候,我的作品根本是另一回事。」
那麼,如果我說潘惠森的新作《敦煌‧流沙‧包》也是一部潘惠森式的荒誕劇,大概他也不會介意吧?然而,這樣的「評價」又有什麼意義呢?問題是,對於潘惠森的創作追求,例如為何要淡化故事情節和人物刻劃、又或者何以要苦心經營一套「失效語言」的戲劇語言體系,觀眾很難從一兩部作品中看得出來。而且,劇中妙趣橫生的語言和情境總能令人賞心悅目,卻往往難以跟作品主題聯繫起來,這是因為,那些所謂潘惠森作品的「特徵」,一直便如署名一般刻寫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總是期望看到角色對白九唔搭八,也渴望看見荒謬抵死的情境,卻很少注意到作品內容所要表達的思想關懷。
我們好像都給潘惠森的戲劇風格所蒙蔽,看不到他的思想演化。對於他的上一部作品《人間煙火》,據說有不少評論都批評潘惠森持續重複其個人的趣味品位,卻了無新意。對於這些批評,劇評人陳國慧指出,《人間煙火》是潘惠森作品中最為安然自在的一部,劇中強調「向後走」的格局,正是要回應這種「了無新意就是不好」的評論迷思。而《人間煙火》的勇氣,就是要展示創作者的一份反時代而行、忠於自己創作淨土的執著。
我沒有把《人間煙火》的「了無新意」看成是潘惠森在戲劇語言上的「重複」,正好相反,重複的卻是劇中內容:就是那種「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鬱悶氣圍——但不是劇作家重複自己,而是作品重複著時下的陳腔濫調。直至《敦煌‧流沙‧包》為止,潘惠森的創作高峰仍然是「昆蟲系列」,他最令人稱道的獨特語言風格,基本上在「昆蟲系列」中已臻成熟,及至往後的「珠三角系列」和其他獨立成篇的作品,這種風格仍在,卻已無所突破了。於是對於潘惠森這些後來作品,我們大概已不應再專注於拆解其語言系統,而應留意別的東西。就好像《人間煙火》的鬱悶感,無疑遠比其語言風格更能刺激觀眾的神經;又例如「珠三角系列」的幾部作品《龍頭》、《大汗推拿》和《南方的夜特別長》,潘惠森口中的「地差」成為了系列的核心命題:因中港兩地的地域差異而形成的文化混雜性和曖昧性,儼然進佔了潘惠森作品系列的主旋律,也更值得論者解讀。
《敦煌‧流沙‧包》依舊保持著潘惠森式的語言風格和戲劇結構,但就好像《人間煙火》一樣,其力量已大不如前了。相對而言,劇中卻繼承了許多其舊作的意象,如象徵異域的「沙漠」和「沙雨」、「匈奴」或「鮮卑」這類代表文化混雜性的外族身份等,似乎自進入「珠三角系列」的創作開始,這些從地緣引伸出來的文化身份混雜性問題,一直營繞著潘惠森的創作思路,同時也跟近年香港的文化環境,保持著恰如其份的張力。「珠三角系列」所處理的是關於港人北上的「地差」問題,但在《敦煌‧流沙‧包》中,我們再找不到任何跟現世香港直接相關的元素。流沙鎮是虛構,故事人物也是虛構。據潘惠森所說,他的創作靈感來自作家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一書中所載,有關清末一名道士王圓籙販賣國寶的故事。劇中雖然保留了道士賣寶的情節,不過潘惠森顯然無意作出任何余秋雨式或反余秋雨式的歷史評價,他把關注點置放在一個更為開闊的關懷裡:對歷史文化承傳命脈的觸感。不過,相對於「珠三角系列」的明朗主旨,我們實在很難斷定這到底指涉著什麼,又或者可以說,作品所探索的,其實是有關「探索」的問題。如果說《人間煙火》某程度上是對當前香港創作環境作出回應,那麼《敦煌‧流沙‧包》所回應的可能就是一個更具人文關懷、也更形而上的創作問題,觸及了傳統文化的承傳與煙滅、知識與命運之間的關係、專業語言的溝通能力、以至是有關存在和死亡的哲學問題等。
當然,潘惠森向來不是說教式劇作家,因此即使以評論角度分析,刻意拆解劇中任何一個符號,其實都是有煞風景之舉。正如他自己也說:「這絕對不是要故弄玄虛或扮深奧。我只是覺得,我們的觀眾是聰明的;他們看到冰山一角,一定不會以為冰就只有一角,因此,我只要呈現冰山的一角就夠了,一角之下的冰山有多大,他們自會想像。」只是,《敦煌‧流沙‧包》開出的「冰山」畢竟太大了,其「冰山一角」也實在太小,若我們空自拆解,容易出現誤讀之餘,也會錯過劇中的趣味。
《敦煌‧流沙‧包》屬「絲綢之路藝術節」的節目之一,這個藝術節的定位本已是相當含糊,而作為一次命題創作,《敦煌‧流沙‧包》最終也無意亦無法有效切入任何具體的思考之中。相對於「昆蟲系列」和「珠三角系列」的多部作品,《敦煌‧流沙‧包》含糊空泛的意向性,反而烘托出作品的「戲味」和「質感」,維持了潘惠森式的趣味盎然。但亦因此之故,作品亦難免持續著《人間煙火》的停滯之態,退化為一部空教觀眾反思的心靈雞湯。我希望那只是潘惠森創作路上的「歇息」姿態,而非其日後的創作理路。否則的話,剩下來的盎然戲味,即使仍能令他的作品維持「好看」,卻再也不值得大書特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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