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香港興起了所謂「女性主義劇場」,不乏以女性創作者為重心、積極為女性「發聲」的作品。而「超連結——牛棚實驗劇場節」中的《植夢的愛麗思》,更開宗明義:「以劇場意象編寫出一幕幕關於疾病、想像和女性主義的論述。」
《植夢的愛麗思》(Alice Dreamiosis)以蘇珊.桑塔格的劇作Alice in Bed為藍本,描寫文豪亨利.詹姆士那個滿有才華,卻疾病纏身的妹妹愛麗思,如何遊走於疾病以及《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想像世界,藉以探討女性所面對的身心局限。
Alice一定是「她」
初次接觸這部作品時,忍不住好奇:Alice這個英文名字,中文多譯作「愛麗絲」,為何本劇偏偏選用較少見的「愛麗思」?沒想到打開場刊,竟發現一段更有趣的文字:「我是愛麗思。想像中的愛麗思。躺在床上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愛麗斯。貝多芬的給愛麗絲。隱喻著Sontag的詹姆士.愛麗思。」
這連串的「愛麗思/絲/斯」,究竟有甚麼寓意?
原來,Alice的典故牽涉甚廣,除了場刊提及的幾位Alice外,在昆德拉的〈愛德華與上帝〉,以及活地亞倫的《拾夢情真》裡,都有名為Alice的女性角色(1)。然而無論是哪一位Alice,似乎都逃不了《愛麗絲夢遊仙境》中「天真可愛」的女性形象枷鎖。因此,曾有婦女運動以「Alice Doesn't」為標語(2),希望從男性手中奪回詮釋權,建立女性自主的表達渠道。
由此可見,本劇刻意把Alice翻譯成「愛麗思/絲/斯」,似乎以名字的再度詮釋,為不同的Alice賦予各自的個性與命運,擴大「Alice」這個女性符號既有的指涉空間。當然,所謂奪回詮釋權,不過是在既有的框架中,嘗試轉換角度看待事情,仍不足以粉碎框架。正如在本劇中,來開派對的白素貞、林黛玉、張愛玲等,縱使在台上聲嘶力竭地表白心聲,於台下觀眾看來,依舊擺脫不了「傳說中」那個不容動搖的形象,也難怪黛玉說到「我怕愛滋、怕老」的時候,觀眾席會傳來陣陣笑聲。偏激一點來說,那一個個粉墨登場的,並不能算是「人」,而是一種符號,承載著古往今來的女性形象——哪管千嬌百媚各具個性?統統只是茶餘飯後口耳相傳的「女人」!就像Alice究竟是愛麗思、愛麗絲或愛麗斯,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Alice一定是「她」。
鏡頭下的Alice
事實上,《植夢的愛麗思》不僅以爭奪詮釋權,突顯女性作為符號的困境,更以舞台演出的本質,反思「女性發聲」的意義與價值。
所謂舞台演出,可以粗略理解為演出者與觀眾之間的互動關係,然而這種關係,大多以「觀看」方式呈現——也說是說,舞台上的種種表現,一早已經帶有「被觀看」的設定。因此,我們不免懷疑,究竟台上黛玉、愛玲的自白,是她們對自己的詮釋,還是為了詮釋黛玉、愛玲而設計的對白?
同樣道理,本劇中的眾多女性角色,常常為自己拍攝照片、錄影片段,似乎有照見自我的象徵意義。可是這種對自己的審視,必須透過他者的角度進行;而參與審視過程的,還有台下近百位觀眾。換言之,投射在熒幕的女性影像,展示的不是當事人怎樣看自己,而是她在我們眼中怎樣呈現。
Alice與「港男」、「港女」
有趣的是,在現今這個世代,被審視的不只是女性,而是整個性別系統。所以《植夢的愛麗思》特別安排飾演愛麗思父親的楊振業,多次換上鮮紅的傳統女性衣裙,揭示詮釋性別的困難,以及既有性別形象的荒謬。
Marjorie Garber在討論易服者的舞台表演時,正正提出了「性別互涉」的意念,認為性別一如文本,可以透過符號(例如服飾)的轉換,指涉多元的性別取向。可見本劇所關懷的,並不限於個別女性或單一性別,而是當性別奠基於符號與符號之間時,各種不同的可能性。
其實,如果Alice不過是某種性別符號甚至性別成見,近期大熱的「港男」、「港女」概念又何嘗不是?那麼,愛麗思強調的「我不過是反對被詮釋......我不是病了」,是否同樣適用於目前的香港?
註釋:
(1)更多關於Alice的典故,可參考梁秉鈞先生的〈愛麗絲夢遊〉,原刊於1991年3月24日《星晚周刊》,「越界的藝術」專欄,或見於http://hk.myblog.yahoo.com/leungpingkwan/article?mid=211。
(2)女性主義學者Teresa de Lauretis十分欣賞這句標語,後來更成為其著作的名稱。
「超連結—牛棚實驗劇場節2009」評論人節前導賞文章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統籌。
(原載於2009年7月19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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