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牡丹亭》魅力之盛,曾引發連串少女「粉絲」好之至死的慘劇──婁江女子俞二娘「酷嗜《牡丹亭》傳奇,蠅頭細字,批注其側」,最終斷腸而死,年僅十七(1);杭州女伶商小玲擅演《還魂記》,每當演至〈尋夢〉、〈鬧殤〉,即「纏綿凄婉,淚痕盈目」。一日演〈尋夢〉,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隨聲倒地猝亡(2)。以往看崑劇《牡丹亭》演至〈離魂〉或〈回生〉等不同版本,我不禁咕嚕:啐,柳夢梅這小子真有女人緣!先有西蜀美人杜麗娘為他愛得「死去活來」,後有一眾女讀者慕色而亡。看來看去,舞台上的柳夢梅始終面目模糊──普通一介寒儒,偶拾美人圖像,自賞自娛;竟有俏佳人如送如迎,主動薦枕,也懶得搞清對方身分便春風數度;最後半信半疑掘墳娶妻,從此美滿幸福。人家杜麗娘施展渾身解數,他倒是順水推推舟便輕得美人歸!我這邊廂乾妒忌,古代少女卻似乎不以為然。《療妒羹‧題曲》中的喬小青,挑燈夜讀,對《牡丹亭》情有獨鍾,還慨嘆「只怕世上沒有柳夢梅這樣好人呦」。除了改對了這個又柳又梅的名字,他究竟好在哪裡?「崑曲義工」白先勇先生精心打造了一連三晚的青春版《牡丹亭》,當中下本的演出,終於讓我看清了柳先生葫蘆裡面的特效迷魂藥。
《牡丹亭》被譽為崑劇的至尊經典,絕對當之無愧。文辭、音樂、唱腔、舞蹈身段等外在形式的美,固然不在話下,我倒認為關鍵在於作者對人性的雛型清澈明亮的描寫──杜麗娘心細如塵,卻不像林黛玉,生就一個坐困愁城的悲劇人物;不如李香君、楊貴妃,背負著家國興亡的沉重包袱;也不似崔鶯鶯,起首便要在愛情路上與父母對立。她是深居簡出的閨閣仕女,大抵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甚至沒有接觸過年輕異性,活像一張白紙,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對自身與大自然的連繫特別敏感。正因為她心澄如鏡,理妝準備遊園之際,一般人眼中的清朗,到了她的眼裡卻衍化成「裊晴絲吹來閑庭園,搖漾春如線」;初次遊園,身處鳥語花香,春香耍樂得忘形之際,她卻驚覺自己的處境與大自然的開闊自由格格不入,從而喚起對於性與愛的原始追求,悟出人性的本質、做人的意義。湯顯祖於四十多歲寫就《牡丹亭》傳奇,在仕途上屢經起跌,最終返璞歸真,盡顯對人性深切的體悟;也因為作品指涉的全是人類的共性,故藝術魅力可衝破地域時空的限制,世代長存。有別於京劇音樂唱腔的婀娜多姿,或粵劇的大鑼大鼓,崑劇清幽委婉、簡約內斂的表演風格與杜麗娘的內省和感悟高度脗合,也因此造就了整體崑劇藝術的圓滿和輝煌。
杜麗娘人性的展現在青春版上本得到細緻的鋪陳,加上中本的曲折奇情,令新編的下本演出顯得吃力不討好,惹來「反高潮,令傳奇變得平庸乏味」等批評。是的,看過了千錘百鍊的〈驚夢‧尋夢〉、〈拾畫‧叫畫〉,與超越生死、連鬼神也為之動容的深情,誰要管貧賤夫妻憂柴憂米的芝麻綠豆瑣碎事?牡丹亭標誌著璀璨浪漫的極致,儼如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誰要理牡丹亭外的營營役役?那麼,湯顯祖又幹嗎要在〈回生〉之後花上二十齣的篇幅交代其詳?
談到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編,不少學者已對下本的存在價值作出肯定。如台灣的張淑香教授把杜、柳二人的感情關係推展至社群認可的層面,闡釋作者宏闊成熟的愛情觀──演至〈離魂〉是杜麗娘追求愛情的自我完成;演至〈回生〉是二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小天地的圓滿;演至〈圓駕〉則喻示愛情在人間社群的圓滿才是「情至」的透徹之悟、立足之境(3)。這些固然很有道理,在古代的社會環境裡,社群認可的婚姻關係更是生存的基本條件。然而,現代人倒未必認同上述思維──拍拖也好同居也好結婚也好,只要兩情相悅便行,別人認同與否未必重要;賺錢營生也全靠個人能力,與感情生活是兩碼子的事。那麼,《牡丹亭》下本在當今社會有何意義?說到這裡,可以引伸到「戀」與「愛」的討論。
說到男女情事,為什麼我們只會說「初戀」、「熱戀」,而不是「初愛」或「熱愛」?從「戀愛」一詞看來,是否真個先「戀」才有「愛」?「戀」與「愛」究竟有何分別?日本流行曲天后中島美嘉年前一曲《雪花》大熱,當中有一句歌詞聽來俗套,卻頗有意思:「當有一天,你心裡總是想著要為某個他做點事,你便明白真正的愛。」「戀」,是借助對方的存在滿足自己的慾望;「愛」,則是放下身段,時刻以另一半的感受和需要為先,犧牲自己來成就對方。隨著時間的流逝,「戀」逐漸消失,若「順利過渡」,「愛」就在這裡開始衍生,並不斷積澱,長流下去。上、中本的杜麗娘,為了夢中情人傾盡心力,說的其實還是「戀」──荳芽夢(激情版)過後,滿腔熱情無有出路,黯然神傷,為了排遣春情,到後花園尋夢去。〈寫真〉一折,驚見昔日豔冶輕盈的容姿瘦了九分,喊道:「若不趁此時自行描畫,流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如此之美貌乎?」對秀才的朝思暮想,不足以抵銷對自我的執著。至後來〈幽媾〉,不怕冒昧主動登門造訪,勇氣可嘉兼藝高人膽大,出發點卻始終是為自己圓情。甚至到了〈冥誓〉,「則怕聘則為妻奔則妾」,先著意為自己釐清妻與妾的身分;得到柳郎的山盟海誓以後,叮囑丈夫掘墳,好讓自己復生,卻不忘嚴正警告:「妾若不得復生,必痛恨君於九泉之下矣。」頗有「反轉豬肚」的況味!原來夢幻街少女不只會做夢,也很懂得為自己的「前途」打算。從這種種看來,杜小姐的「我」還是臉盆般大。明顯,這些都是熱戀中的女子急於自我滿足的舉動。
由「戀」到「愛」的轉折,正正由〈回生〉一折開始,往後下本所交代的,就是「為她做的那些事」。這些愛的付出,主要透過柳夢梅無私的行動展示。〈冥誓〉中,一旦認定麗娘為妻,先下定決心撇除對鬼魂的恐懼,與石道姑著手挖墳,「軟溫香把陽氣攻,搶性命把陰程迸」,以自己陽氣之身換取麗娘陰氣之魂。從〈言懷〉觀之,他一心致力考取功名,大概是個循規蹈矩的戇直書生,卻甘願為了至愛,犯著殺頭的險挖墳開棺,讓愛情凌駕一直以來的價值取向。至〈如杭〉,二人新婚燕爾,難捨難離,但為了生計,也必須起程赴考,並依照麗娘的指示,到兵荒馬亂的淮揚訪尋岳父岳母。〈淮泊〉則集中鋪述他的落泊──投宿時遭店主白眼,連吃飯的銀兩亦欠奉,典當也無法解困,狼狽不堪。及至〈硬拷〉,被岳父當作騙子,又因開棺劫財的罪名被判斬首,慘遭毒打。最後〈圓駕〉,貴為新科狀元,夙願既成,大可軟化立場,堆一臉笑向岳父大人說些好話,把矛盾往地氈底下掃進去,便可安享榮華富貴,卻依舊不肯卑躬屈膝,大膽挑戰封建禮教,無懼皇帝的詰問,據理力爭,堅拒採取「政治正確」的妥協態度。下本縷述柳夢梅的不疑、不駭、不悔,把自己的名利、生死統統置諸度外,在在是愛的具體表現。古代少女初讀《牡丹亭》,斷不會看至〈回生〉就捨得放手──阿爹阿娘阿Sir天天訓示貞節為大,女兒家偷吃禁果只會落得始亂終棄一身蟻,杜妹妹柳哥哥這齣糖衣連續劇莫非只是「One Dream Stand」?未到最後一頁仍未揭盅。結果顯示,柳先生既是脣紅齒白、惹人遐思的夢中情人,又是脊骨堅挺、有情有義的理想丈夫,試問誰不爭著自我投射,慕想一百幾十回?
下本除了見證杜、柳二人感情的深化,反映作者成熟的戀愛觀以外,強化柳夢梅的形象塑造尚有其他意義。花雅之爭最終造成了京劇的盛世,大量崑劇的武戲被京劇吸收,加上武戲在傳承上困難重重,文戲在當下崑劇界佔了壓倒性的主導地位。相對於京劇的武生、老生,現時崑劇舞台鮮見輪廓分明的男性形象,尤其是巾生一直以來傾向迂腐、窩囊、被動,在愛情戲中往往成了配角,以彰顯女性忠貞、堅忍等人性光輝。又由於《牡丹亭》長久被視為崑劇經典代表作,以往的改編卻一直偏重旦角戲,故形成相當普遍的誤解,認為崑劇藝術傾向陰柔婉約。我曾經邀請喜愛粵劇的朋友觀看崑劇《牡丹亭》,對方卻眉頭緊皺說:「最怕看這類女人思春戲!」青春版裡活力逼人的柳夢梅,透過照顧、保護自己的女人,不但建立堅實的自我形象,更予人耿直不屈、敢於擔戴的男兒氣概,為一眾書生作了平反,有助打破崑劇「女性化」的迷思。
經過學者、伶人多年的努力,《牡丹亭》終可在崑劇舞台得到較完整的呈現。若要將青春版提升為往後製作的藍本,則有必要在表現手法上加以調整。總的來說,青春版在舞美等各方面,基本上依循崑劇以簡馭繁的審美原則,但音樂處理很有商榷的需要。崑劇既然成為中華文化的象徵,其「詩劇」特性必須得到充分的珍視和尊重。綜觀是次演出,交響樂音量過大,掩蓋演員唱腔常有發生。在人物情緒激動或劇力高漲的時刻,低音大提琴像雷鳴般的幾下「重拳出擊」,非常突兀,彷彿把詩劇一下子降格為催淚煽情的廉價肥皂劇。戲曲的唱腔本身已有輕重互倚、冷熱相濟的特色(當然演員須唱得講究、到位,青春版兩位主角尚須改進),低音樂器只要稍加穿插襯托便可,否則只會過猶不及。崑劇是中華文化的瑰寶,絕對不遜於西方其他表演藝術,根本毋須向任何異文化靠攏。認清自身的個性與優勢,努力保護,避免破壞,便已是功德無量了。
後記:特此向資深曲友黃發心女士致謝。下本演出當晚,她一番成熟、透徹的見解,對我啟發良多。
註釋:
(1) 徐扶明編著:《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213-214。
(2) 同上,頁217。
(3) 張淑香:〈為情作使〉,白先勇編著:《牡丹還魂》,上海:文匯出版社,2004年,頁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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