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藝術節」委約製作、作為是年首辦「友導計劃」的作品《黑天鵝》,以經典的舞劇《天鵝湖》為原型,打造成一個超越現實卻憑藉流行音樂元素的介入,而找到一些連繫關鍵的「獨立自成」的世界。作品最令我感興趣的,並非其演繹「無性別」的難度與可能性,也非作品中要探討的昇華之無人能及的「愛」的呈現,乃在其晦隱在後的「都市咒詛」──城市的難以再認,令這幾年不少香港創作人致力要在作品中沉澱封存屬於當下的本土情懷;而作品中的城市意象,正反映了它們如何成為「九七劇」一波後,香港原創作品中的我城意識。
梁文道在〈解殖尚未完成的香港〉(明報,2005年1月19日)一文中,指出香港如此罕見的「解殖」過程:「香港的問題不是怎樣從缺陷走向圓滿,從被奴役走向獨立自主,而是如何維持繁榮甚至更加繁榮」。香港的奇蹟被美化成我們過渡「九七」的救生圈,而上岸後孑然一身的「自己」卻無法找到落腳的所在;於是「衰落」成為了集體逃逸的藉口,而懷舊則是無從詬病的上佳方式。在不少「後九七」的作品中,頹靡、腐敗的城市形象出現都持續在舞台上出現:2002年由「W創作社」製作的《廢柴》極受年輕觀眾歡迎,舞台空間非為五光十色的設計,卻是一個以破木板、摺檯、摺凳拼湊出來的褪色都市。而同年由「新域劇團」上演的《港燦》,其背景則是一個在颱風駭浪中空蕩而掛滿鹹魚的荒漠浮城。
然而城市在舞台上的衰微,在創作人眼中卻成為了一片借來的空間,在此找尋在當時還未浮出地表的種種本土身份梳理;舞台上的「天星」、「皇后」,可能是要直到2007年初「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中才「正式出現」,但「新社會、新身份」卻早已透過一群期望打出新天地的年輕人,以「廢」之名反「廢」之態,藉賣魚蛋的本土基礎「事業」,重建在《廢柴》的舞台上;濃烈的城市情感在其「hea住去」的活力的豐富呈現下,建立了一種「反精英」的意識,在頹萎的城市意象中,重新探索所謂香港身份的可能性。而《港燦》眾人則固然用「爛遮頂住個天」,對照《廢柴》裡的魚蛋事業;都市形象的邊緣、空洞及無以名狀的荒蕪,令在其中進退兩難的人們,不得不找尋「存在」和為這個地方賦予意義的各種方式;相對於「東宮西宮」一系列「力諷頹政」的嘲弄式犬儒精英之作,這些作品的在地感無疑更為強烈。
在「7A班戲劇組」在2005年「香港藝術節」委約節目《像我這樣的一個城市》中,四個單元的節目分別道出了無力的悲情;都市的變化顯然來得比舞台中變換的佈景更快,對都市的「懷想」只能夠繼續在劇場裡得到緩衝的空間。當「前進進」在《消失的翅膀》(2007)中全面再起掘歷史的探方,「茶餐廳之歌」無法不成為我們在荒土意象中的事業,撐起我們所僅有的,而焦躁卻一直無法驅散;過程尚在進行中。經典《天鵝湖》的詛咒令公主身份無法確立,一時為人一時為鵝的矛盾要王子的真愛來解脫;而《黑天鵝》最有趣的演化,是按著原著去發展王子(Prince)對公主(Swan)一見鍾情不能自拔的愛情,「黑色的詛咒」成為了整個彷彿已是不再頹毀的都市呈現的冰冷基調,但最後「愛」卻無法成為暖熱的靈藥。
Swan一句無情的「我都無鍾意過你」令詛咒永遠生效,她樂於在人與鵝(即劇中的黑暗世界)之間尚找到一息存在感,於是反問Prince為什麼要打救她,這詛咒才是她的身份;而唯有如Swan般堅執如此,這都市──甚至連Prince──才會真正得到解脫。《黑天鵝》看似是一個借來的童話,而且黑暗得可以;但卻有機地和前述那些魚蛋和茶餐廳找到了共鳴的可能性,而作品尾聲曳然而止的餘音,卻如邁向未來的一念明澄。
(原載於2009年4月《藝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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