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西港劇團」(Vesturport Theatre)創辦人吉斯利‧奧恩‧嘉德森(GÍsli Örn Gardarsson) 自導自演的《變形記》,最大的驚喜莫過於觀看劇團如何通過舞台技術將主角變形。宣傳單張上倒栽斜傾的上班族,最引起觀眾好奇,導演如何運用人體產生甲蟲的形貌?是觀眾引頸以待的。現場所見,扮演格利哥的嘉德森攀緣在兩邊枝架,用蹲坐的軀體來展示甲蟲的形狀,利用燈光的透視效果,映射甲蟲的外形,這個開場的確處理得相當出色。
舞台分兩層,上層代表格利哥的房間作為甲蟲活動的區域。演員大部分時間使用裝置在牆壁上的把手來處理甲蟲爬行的動作。在原著裏,人突然變成甲蟲是最具震撼的中心意象:寓意人一開始已經被異化。當他不能再擔當家庭經濟支柱後,整個家庭對他的依賴和感知彷彿全然消失:五年前生意失敗的父親突然重拾工作能力,長期氣喘的母親忽然可以替人做針線兼顧沉重的家務,一向愛打扮的妹妹勤快地找工作和學習法語,只差格利哥死去,他們就不用預留房間給他,租另一所公寓,便可以愜意地生活──沒有格利哥也是沒有關係的。家人諸般應變表現,諷刺地徹底證明身體的荒謬──人的價值在身體多於生命本身。格利哥的身體像是他作為旅行推銷員、維持家計的兒子、哥哥的表述,身體一旦變形,便瞬間喪失工作、喪失身分、喪失關係,所有溝通失效:格利哥所發出的聲音沒有人聽得懂,甚至令家人產生莫名的抗拒,最終陷入完全的恐懼。他喪失話語權,就完全喪失存在價值。若把人物化裝或穿戴成甲蟲模樣,反會過於物象化,成全對身體荒誕的嘲弄。
在分場編排方面,以主角身體的變化為軸心,清晰看出四幕的脈胳: (一)身體變形,象徵身體不屬於自己;(二)漸次稍為適應新的身體(這部分演員在彈床彈跳來呈現);(三)身體開始虛弱(由妹妹虐打至脫去西裝外衣,象徵不再是家庭成員);(四)死亡。(演員徐徐從紅布條捲下,象徵身體完全脫離。) 這解決了原著時空交錯的敘事結構,劇場便可專注於對話和衝突的擺佈。
編劇大衛‧法爾(David Farr)劇中增加了三個母題:第一、人物多次運用尊重(respect)一詞來責備主角,反面地暗示主角沒有受到尊重。第二、小說中三名住客在劇中改編成一個年青有幹勁的小伙子。他充滿活力和投身社會工作,認為工作可以鍛鍊精力(energy)。這部分的政治性隱喻較抑制,卻突顯與格利哥的對比,以及工作對人生的單一定性。第三、冬天太長,很多春天的花沒有長出花蕾,直至甲蟲消逝,春天才來。反襯一切美好背後的荒涼。
在劇場上格利哥與家人的對手戲不多。編劇創作第二幕家人嘗試共饍的一場,在原著是沒有的。妹妹打甲蟲,都把人物都重新塑造了。原著一開始爸爸最不接受主角變形,他向格利哥亂擲蘋果,使他受重傷,伏在房間內,身體漸漸虛弱。從文學文本到話劇舞台,論者不宜把文學原著與劇本的情節一一對應來比較,否則流於文學保護主義。
最難處理的是荒誕,一種更接近真實的荒誕。嘉德森認為小說使人不安在於既荒謬又可笑。舞台上,荒謬受到誇大甚至有點鬧劇成分,例如:開初改由父親發現主角的皮鞋,證明他還未上班,一股腦兒把皮鞋放在桌上。妹妹阻止媽媽見甲蟲,兩人在台上拉扯轉圈。用俏皮的笑位來突顯當中荒謬的可笑。無疑,作為「香港藝術節」重點節目,對難於理解荒誕悲劇的觀眾來說,的確是經典文學與劇場融通的接觸點。對於卡夫卡的忠實讀者來說,卻難免略有失落。
(原載於2009年5月《藝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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