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娘:
如果可以用慣常的冷漠和寡情書寫,這都只是,只能是,一堆過目即忘的文字和標點。然而,我無法否定感覺可靠。我們確實曾同處那裏,一同經驗過黑暗和光明之間曾經存在的某種溫度。
您從遠方而來,為了崑曲,毅然開始了不可預知的旅程,儘管您其實從出生,甚至在出生之前,已與歌舞伎藝術同活,並已達高峰。素未謀面,在舞台下,先從您高度自持的從容優雅中,對宣傳品屢次加諸您名字前的「國寶級大師」,抓上一點實質的意義。與您身旁的經紀人對比,任憑誰都能更確切明白由藝術造詣而至的修養和內德是多麼可貴。然而為了迴避寡情,關於您周遭的人和他們為了宣揚您此趟旅程,因自卑和自大而向媒體用上的華貴而空洞的旁述、企圖營造的異國高度和距離、貪婪張展並期望繼續誇大其過早出現的光環的所作所為——我盡量視而不見。
世俗的分野,諸如對政治、國族和性/別等議題的討論,永遠有反思的空間和意義。只是礙於箋短,暫不在此信中糾纏。對於一個從未得緣看您現場演繹首本的人來說,在此地相遇,而您選擇的竟是崑曲,其中意義引起了更重要的思索和自省。
先作窺探,總排練集中於撫順舞台各項配置的操作、調度和配合。您選擇把〈離魂〉一折收起。人之常情。雖明知回生在即,死亡一刻還是耗神傷心。如此一來,我更確信要期待的,是那彌留之際。
字幕操作反覆調整,無情地突顯了語言體系之隔設下的障礙,至正式演出之時,問題更為明顯。雖然您溫婉的聲線和慣常語音特有的轉折,偶爾為距離加添了一抹新鮮甜味,然而,未及就字詞意思和音韻配合作切實研討的缺漏,實實不可以硬記拼音蒙混過去,遑論要表現劇作家細意安排的曲詞與曲韻相輔相承傳送的緊密意蘊。這如此明白的技巧上的缺失,甚至不必動用資深崑曲觀者的說法,便已可知。崑曲的唱念做舞和文本高度結合,是其獨特的與生俱來的生命。您於古老的牡丹亭下, 渴望以一身擁抱這無法忘懷的夢兆,在難以違逆的熱情上,恭謹地從新學習,期望於舞台上體驗這惟以其本有形態才能切情表現的生死歷程。限於時光,踏至台上試驗自身的初步,在眾目昭彰之下,難免需要聰敏地以簡潔具品味的舞台佈置、就折子戲形式上再作剪裁、挑選擁有現世感官普遍接受的俊美條件的搭擋等,加以雕飾,才可稍為轉移台下對曲唱、念白、台步、身段等必須經過長年苦功才可達至的基本要求的期望,引導目光,集中注視您的獨有語言——關於深沉情感境界的感通與展現。撫心自問,我不能認為這毫無意義,尤其此對戲曲藝術可達緯度的無畏追尋,在現世戲曲界中是如此不被一顧。
因此於遊園之時,我感激春香的努力烘托,其跳脫甜美恰當地淡化了您強調閨秀矜持背後未敢因春色起舞的真正苦衷;在驚夢一刻,我諒解您突然而近乎粗暴的揮袖,實是真實的您對遇上至愛一刻不能自控的激動,甚至一時超越了戲曲舞台上表現美時所必須同備的內在控制;於寫真之時,您仍欠細緻的持筆動態、偶現慌亂的對鏡自觀,皆由於芳心虛空,神色難持;至幽媾一夜,我憐恤因台上柳郎如此粗枝大葉,未有於每收每放間細意珍惜您的委婉投情,白白浪費了您的脈脈神態,落得孤寂,苦無引牽。
至離魂一刻,我才可沒有保留地將自身託付。於軀體被情感抽空的時刻,您選擇把一切淨減,只剩向情的靈魂凋零望月。您於其他場次多作垂目,此時卻勇敢抬眼望對窗外天際。您也許不知道,當您正面向台外怔看時,所散發的堅定氣質,要比您對著柳郎過多的閃縮動人得多。您此折的演唱語音特別清晰,並有意識地連繫著一步一動,在終於可聽到的一點虛實輕重處理同減省過的身段表現中,顯示了您深刻受著此段曲文意境包含的蒼然和盼望灌注心神。
一切皆由情至。因此一切皆可待。
由此,我對於相遇,依然心存感激。您對藝術高度追求的熱情和堅持,以生命與崑曲相交的誠實直率,感動人心。而我將不能釋手,是因這僅是一個開始。期望在您勇敢面對平常的不完美時,進而彰顯的高志和持久決心,將成皎月,照向每縷為戲曲藝術虛心學習的生魂。
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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