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續焦慮,現世簡寫
文︰項璟怡 | 上載日期︰2011年5月20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後代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9 - 21/11/2010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走進劇場,觀看之前,《後代》尚且是一道題:一家四口,守寡的母親,未婚的長女,離婚的幼女,同性戀的兒子,如何面臨家族絕後的深淵。《孟子.離婁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趙注:「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雖說「禮崩樂壞」已近三千年,中國人依然謹守孝子賢孫的傳統,世代為綿延香火兢兢業業。因而這道題雖然題面簡單,卻事關重大。

 

該劇引入新加坡華人作品(原著:林春蘭)和本土演員,經由香港導演、演出及製作團隊策劃調度,如何抽絲剝繭,如何編、導、演,乃至最終如何解,既是對這道題審思深度的考量,也是對兩地同源/異質文化磨合的考量。

 

簡化,去蕪存菁

 

全劇以伯父書信開篇,之後交代故事的前因後果,敘事的起承轉合,文字在劇中承載了繁多的篇幅。然而人物表演空間僅凝結於三位女角:母親與一對姐妹。並將時光荏苒幾十年,簡約為不同時段的五個情境展開,因此三位女性之間愛與傷害的深刻關係得到大量精雕細琢的刻畫,貫穿整場,餘音不絕。

 

男性角色全然缺席,卻通過聲音與行為,源源不斷地向女角施加壓力——伯父書信授意、父親壯年去世、兒子單性性向等等,(男性)既是家族/社會人際關係的維繫者,也是(女性)命運創傷的施予者。更有一層對比:男性文本(如信函),充滿知書達理的優雅,人際往還的教養,以及家族事宜、社交層面的威望;相形之下,女性對白顯得粗淺俚俗,窘困的生活境遇中,她們首當其衝耽誤了青春年華,消磨了畢生心力。女角不明言,「簡」得其法,自有無限哀婉欲說還休。

 

修飾,畫蛇添足

 

新加坡與香港的華人族群同宗同源,文脈相承,花開二朵。然則社會境況迥異,新加坡不僅有經濟奇跡、高效現代化的國家機器,尚有嚴刑苛法、精英統治的特殊意識形態。1993年新加坡 首演的劇目,當地第二部涉獵同性戀題材的舞台劇,可以想像其驚世駭俗之效應。十七年後空降香港,實難免時間打磨痕跡,以及地域水土不服。於是導演風格與文本特色之間的異質性,無可避免潛在的競爭博弈關係,或相得益彰,或兩敗俱傷。

 

第一幕平鋪直敘,佈局簡潔,演員生澀的國語「寫實」得有些「寡味」;第二幕急轉,濃墨重彩地包裝表演形式,演員穿清一色黑服,分飾角色本身和針對角色的「說書人」,在三道平行軌跡上演繹,跳脫戲裏戲外,對白緊湊而一絲不亂,頓掃第一幕時的沉悶氛圍。

 

第二幕原是導演匠心獨運的亮點,然而快過心跳速率的劇情演繹,演員與觀眾共同陷入一種莫名而荒謬的激昂亢奮,與實際內容講述的家常瑣事形成鮮明對比。縱觀全劇,這一幕既沒有成為該劇謀篇成熟的有機組成,更使得原本樸實平淡的劇本更加稀鬆黯然,姑且只算一次突兀的「去戲劇化」嘗試。

 

第四幕再轉,完全仰仗電影手法,雖直觀呈現新加坡組屋,但三位女角不表演的「表演」, 化作佈景道具一流,與背景中的黑白影像毫無互動,導演在「簡約劇場煉金術師」盛名之下,如此調度,「簡」則簡極,美感欠奉,亦於劇場感知風格統一無補,姑且只算一次乖張的「去劇場化」嘗試。

 

宏大命題,由誰解答

 

家庭倫理題小,折射時代命題卻有莫大典型性。由「傳統」至「現代」,山村被城市湮沒,生活方式變遷,價值觀念重構。對年華老去的一代而言,這是緩慢的朝夕相替的變化,也是粗暴的斷裂、時代的終結。全劇渲染「永續焦慮」,積蓄壓力,令觀眾切身感知這個問題的沉重,演出即戛然而止——幔布下墜的點睛之筆,嘩啦啦大廈將傾,一個不曾存在也永不會出現的子孫之名,寫進了族譜,刻進了石碑。早前兩姐妹翻字典取名的遊戲之作,已然消解/諷刺了立名在傳宗接代儀式中的莊重意義。

 

一個家庭的絕後之痛,一個族群的斷代之殤,一個文化的「失語」之徵,更大的命題,總在源源不斷的現世迴響中。演出結束,仍有數數追問的觀眾,情同此劇,心同此痛,如何解題?導演將問題交還編劇,編劇交還演員,演員交還主持,復又問回觀眾。戲劇演出是提問者,不負責提供答案,再高明的舞台劇,又如何能為個人命運紛繁的疑難雜症,各開一劑解藥?永續焦慮,無論以怎樣粗陋(或花俏)的方式發問,都將是華人世界(乃至更廣闊的人類族群)一個偉大蒼涼的話題。

 

「藝評新世代──藝評寫作導領計劃2010」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主辦,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策劃及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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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