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哲學家說﹕人不能渡過同一條河兩次,因為你第二次過河時,水已不是當日的水;佛祖說得更透徹﹕你第二次過河時,水已不是當日的水,而你也不再是當日的你了。我們今日再做、再看、再玩味中國文化流傳下來的藝術奇葩,這「水」其實是怎麼樣的「水」?「我們」又是怎麼樣的「我們」?
尼采談過歷史的三種用處﹕「標誌式歷史」是以歷史成就作為一個民族成就最高峰的標誌,認為不能再有出其右者,這種態度一方面標榜過去的偉大,同時輕視了現今的成就,尼采認為不可取。「古董式歷史」是強調歷史的成就,把現代人的活力都投放到保存歷史文物上去,忽視當下,也不可取。尼采特別提到這兩種歷史觀對藝術創作有負面影響,因為沉醉在過去的成就裏,未能重視當時當代的創作;結果呢?你我不是尼采,也可以推想出來﹕缺乏能反映當代心態、當代感應的作品。尼采認為最有用的,是一種「批判式歷史」,往往在一個民族出現危機時,人們重新審視民族的歷史,企圖在民族性中,找出引起現今問題的根源。文革後中國藝術文化的尋根作品,就是具有「批判式歷史」觀的作品。
經歷了幾乎整個二十世紀的二十世紀歷史大師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給歷史傳統找到另一個用途,就是當一個民族需要強調自己的個體性時,往往拿出一些或真或假的傳統習俗、典禮、藝術形式,目的是展示本民族的歷史性、獨立性、合法性。一個例子是近幾十年來,澳、紐大大推廣土著藝術,不僅是確立土著在本土的合法性,更有助澳、紐兩國分別確立獨立於歐美、具有自己歷史文化傳統的身份。另一個情況,就是幾年前人們常說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sation),在全球化對本土文化的威脅下,一些藝術家特別強調民族藝術形式,一部份目的在於保衛本土文化獨立,另一些則以此增加作品的異國情調,在全球藝術市場內生存。
說到這裏,讀的人可能對這種異國情調作品嗤之以鼻,認為都是廉價的投機貨。可是,如果細心觀看,不難發覺不少這類作品都是由有真材實料的藝術家創作和演出的。我有這樣的觀察﹕原來,藝術也有潮流,不少優秀而民族性較高的藝術形式都不再受歡迎,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因為它的民族性較高,美學程式比較獨特,不為美歐中心的全球化文化主流所接受,在以「被消費能力」為生存條件的全球文化市場上,不少藝術形式都被自己笨拙的推廣意念所害。所以,我們與其對它嗤之以鼻,倒不如問問﹕要是我們重視經濟價值多於文化價值;要是藝術必須討好市場才能生存;要是優秀的藝術形式給推到這境地,那麼,我們這是個怎麼樣的社會?要批判的,除了是不盡人意的文化現象,更重要的,是造成這些現象的社會、經濟、政治、權力環境。
以上說的,都是對傳統比較自主的態度;可是,我們身處的環境,往往決定了我們與傳統的關係。就看看我們﹕在資訊、交通極度發達、無所不能的情況下,生活的選擇主要取決於方便,而來自不同地域的物質及文化產品,都一同浮湧在我們生活的空間裏,它們的歷史、來源、背景都給商場和戲院式的包裝撫平了,失去了歷史的維度,失去了經驗的真實感。在這種生活中,傳統的、隔壁的、外來的,都不過是眾多選擇中的一個,在快速的生活節奏和多元的生活方式中,「傳統」正漸漸失去它的傳統意義。這「水」是後現代的樽裝蒸餾水,而「我們」也是後現代塑造的主體;既然如此,今天再演的「傳統」,內涵必定有別於當天,表現的也必定是當下的感性。「一」不再是「一」,而是「二」;不過,我衷心希望的,是能見到「三」、「四」,以至無盡,因為優秀的藝術形式,哪怕中間已經過多少次天翻地覆,只要一天再落在有心人手裏,必定能變出白鴿、絲帶、紅花、小白兔,以及我們現在想也想不到的好東西。
(原載於2003年10月《傳統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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