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一份報紙的藝評人曾經形容沈偉為一個控制細緻的高手(a master of detail),她的依據是沈偉能夠一手包辦服裝設計、舞台設計、化妝設計和編舞。她是對的,如果我們僅從一個人能夠掌握多方面工作這個角度來看的話。但是,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夠往沈偉的表演能力這一事實來看的話,這一個形容詞,應該擁有更深層次的解釋。
在還未成為一位舞者之前,沈偉是學習戲曲的,而戲曲其中一處精要所在,就是在簡約中突出細緻。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像戲曲這種以虛寫實的藝術,如果表演者不能細緻地掌握每一種做手、每一處身段;甚至不能讓唱、唸趨於細膩的控制,它根本就無法給予觀眾審美的情趣或情感的安慰。在戲曲當中,「細緻」其實是一個關乎認識與表演合一的必需前提,因為,只有通過細緻的行動,表演者才能成就「把不可見變成可見」(make the invisible visible)這個追求。如果借用《天梯》(Near the Terrace)來舉証,大家都可以發現,沈偉對簡約的追求,不僅在於舞台設計,也同時在舞蹈編排之上。《天梯》距離一般意義上的舞蹈是相距甚遠的,舞蹈員的動作差不多只有步行、倒下、滾動;而除了偶然一下橫向躍動之外,一切動作都是極緩慢地進行的。然而,就是那緩慢行進的身影,卻像把呼吸都刻意壓在腹腔之下,這使到舞者動作的能量變得凝重而內斂。這種作法絕不似西方舞蹈那慣於向地心吸力挑戰的個性,反而帶有一種「戲味」,雖然是動作不同,卻絕對和戲曲中走台步一樣神韻相似。就像「Eugenio Barba」所指的「pre-expressive」的個性一樣,就戲曲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不在於述事而著意體現角色存在狀態(他/她是喜;是悲;是威嚴;是柔弱等等指示)的表現手法。因此,在《天梯》中,雖然舞台的一切都是簡約的,觀眾若能對細膩的動作進行閱讀,便可以掌握到舞台上那一個又一個身體的存在感受,如此,對《天梯》這個題旨才會有所領會。
說到他的另一個作品《春之祭》,則更能清楚顯示沈偉創作中的戲曲文化淵源。在《春之祭》當中,沈偉所追求的並不是音樂裏、外(註1)的戲劇性,他著意表現的反而是動作的變化,而其中最特別的則是一種弧形的線性運動。這種動作常常出現於中國民間舞當中,它特別屬於女體的運動,舞者讓一隻手臂高舉頭上,掌心朝天,藉由扭動手腕,帶動手臂旋轉而引動整個身體往同一個方向轉動(這種由手腕帶動身體扭轉運動的動作亦為戲曲所採用,就像是「臥魚」)。有趣的是,《春之祭》的舞台平面被劃分為方陣的式樣,當這個動作進行的時候,舞蹈員的身體便明顯地劃出一條條像蛇形變化的線條。畫家英國威廉‧賀加夫(William Hogarth)曾經說過:「蛇形線,靈活生動,同時朝著不同的方向旋轉,能使眼睛得到滿足,引領眼睛追逐其無限的多樣性……它包含著各種不同的內容。」 (註2)沈偉進一步在《春之祭》中創作讓直線運動和蛇形線條運動對碰,結果產生出如繪畫構圖的變化。在這裏,他的創作和杜象(M. Duchamp)的追求如出一轍(註3),只是他走得更踏實,也更具舞蹈的本色。
當然,要不是他同時也是一位畫家,他那潛藏的中國文化傳統也不會如此容易在西方找到新的出路。
附註:
1. 尼金斯基在1913年首先以這首樂曲創作了同名舞作,卻因為不為部份觀眾接受,結果引起部份支持者和反對者在劇院裏互相指罵。後人如本地的編舞家黎海寧便曾以此事件為題材創作了本地版的《春之祭》。
2. 《美的分析》,William Hogarth著,楊成寅譯,丹青圖書有限公司出版。
3. 杜象曾經對他繪畫的作品《下樓梯的祼女》作過這樣的解釋:「正確來說,它不能算是一幅畫 ───『它乃是運動之因素的組合,以運動之抽象的呈現來表現時間與空間』……」(《現代繪畫史》,113頁,Herbert Read著,李長俊譯,台北市大陸書店出版)
(原載於《新視野藝術節2006導賞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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