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桂英》的故事我們一點都不會陌生,《楊家將》、《楊門女將》、《十四女英豪》、《穆桂英掛帥》等,在不同的媒介與故事版本中多有流播。我們多少都會知道,這裏刻劃的是一個在積弱的朝代(宋朝),一個女人如何在男性缺席,或至少是男性沒有多少作為的情況下,挺身而起,為一個曾經叱吒一時的家族,為一個垂垂老去的皇朝幹一番她本來不必幹的工作。她掛帥上陣的客觀成就有多大?跟傳說中的花木蘭和同是宋朝的梁紅玉相比,這位傳奇巾幗在戰場上是否更為出色?這些卻從來不是我注意的重點。因為,她是獨特的。
穆桂英的獨特,首先在於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是男人的妻子,是子女的母親,是老人家的孫媳婦。她還有一個普通不過的名字:桂英。這「桂英」,稍涉戲曲的朋友都知道,只要換個父姓與身份,可以是怨深如海的、慘為忘情的王魁所負的痴心人。而我們這位姓穆的桂英呢,她的獨特,也在於擁有一個不尋常的夫家。她在嫁入楊家之後,才知道夫婿宗保的爺爺老令公,曾在兩狼山碰碑身亡。一代名將殉國這段渺遠的歷史,於是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在遙遠的時空不住地召喚她,終於驅使她在這邊的某個時空,在家與國同遭危難的當兒,作了一樁生命中最大的承諾:接下帥印,在重新體認楊家使命的過程中,完成自己為妻為媳為母、也是為「一個人」的責任。
一個女人,究竟怎樣完成這個重新體認的過程?她怎樣看自己的責任?她可以在那個境地中怎樣完成自己?丈夫家族的歷史光榮,對她有什麼意義?國家、皇帝,對於一個素被建制邊緣化的女人,又有怎樣的意義?諸如此類,其實都是逗人想像的。
換句話說,我有興趣探討的,不單是作為楊家將要員的穆桂英,而更是作為一個人的穆桂英。當然,這是個放在楊家這具體處境中的具體的「人」。
試想像:在穆桂英決定掛帥出征的時候,她心底裏必定是萬緒翻騰。然而,在諸般閃現的形象、期望與憂慮背後,最核心的一個問題,儘管怎樣曲折、怎樣模糊,必然是隱隱然的一句:「我是誰?」這一點自覺意識,在傳統的穆桂英故事中當然只能沉澱深埋,不為人所留意,但是,近二十年來出入於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之間,並銳意提倡「純粹戲劇」的李六乙,別有會心地發掘它,審視它,琢磨它,看來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他,領導多位舞台藝術專家,以解構與重組的手法,讓音樂、道具、服裝與表演等等都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游走碰撞,借此去理解、詮釋與塑造一個我們當代人感到熟悉而陌生的穆桂英,這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麼?
(原載於2006年10月第34期《am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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