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曝光的黑箱
文︰黎鍵 | 上載日期︰2006年11月1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節目︰曝/光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2006)
演出單位︰瘋祭舞台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3 - 5/11/2006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06 »
藝術類別︰戲劇 »

何應豐喜歡黑,戲的「程式」總有個箱,箱中有太多的記憶(或意結,或所有的人和事),白色光束下,一切曝光,就成了一齣戲,「瘋祭」出一個劇場。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和他談及屈原「九章」的《抽思》,四年前,他出版的一本劇作紀錄也就叫了《抽思》。一本屈原的通俗讀物釋義:「抽」:抒寫之意;「抽思」,讓思想抒發出來。這是《離騷》式的一闋長歌,帶幽怨、孤憤。

 

對於何應豐戲劇,內地一位著名的劇評家曾說何的一個劇是政治劇,當時我說,還是以「家國」懸念作標籤較佳。環顧社會之「大」,其實都是大阿哥或阿爺管治的五指山,「你造反得去邊」?何應豐曾演過《大路西遊》,嘲弄過「西遊」;又在劇場上連番聲討二十三條,這就是政治。但何應豐一個以「母親」為題的系列作品,其中一個恰巧就被認為是上述的「政治」劇,可知:「家」也可以是「政治」。無他,這與「眾人之事」有關。這個世界很大,但仍是個黑箱,裏面你碰我撞,便成了「政治」。且看,屈原是個文學家還是政治家?他寧願是文學家而非政治家?又或者,他可以是文學家,又是政治家?

 

其實,都是二元的,例如上述的文學(唯美)與政治,又劇場上的美學與哲學、主觀與客觀、個人與社會、有限與無限等,何嘗不是二元?何應豐曾擬過一個文題〈慣性的打破:自我解讀「社會開放(封閉)劇場」〉(IATC《藝評》二零零五年四月)。這裏:慣性與「打破」(曝光),社會或劇場的開放與封閉,也就是並存的二元,估計,這會是何的戲劇觀。「二元」,是康德與黑格爾的立足點。

 

何應豐這回的「曝光」,以「家書」的摯情說故事,是好一番苦口婆心的「立言」。這個劇所牽涉的,是「人」和要去「教養」人的這個世界,我們的社會曾不斷要求「教改」,戰後的「教改」經歷了五十年,又是九年免費教育,又是「優質」教育。於是我們就有了六七十年代的學校「生產線」,流水作業,「教育工業」; 千禧來臨,「藥」仍不改,「湯」卻愈來愈稠,也愈趨複雜,於是,我們便見到了如在劇中出現的那無限的「本子」與方案:系統方案、管理方案、危機方案,等等,等等,「文山會海」,還有「審室」與「監察室」。「教養人」的世界,原是個大「黑箱」。

 

所以,《曝光》懸念的仍是個關乎「人」的故事。不過,都認不出「我是誰」了。「人」,遭到了慘烈的扭曲;「人」,是一個個的受害者,其中有你和我。這個黑箱需要「曝光」。

 

「唯美」與「歷史使命」,原也是二元的。「美」,不光是感官與感覺,還有理性與思辨,而這亦是康德。「瘋祭」是百分之百的「唯美」者,無以形容,只感到是一個香港城市的「卡夫卡」。同樣的結果:當除去了誇張、荒誕的外衣之後,裸露的便是客觀與真實:「外表」,是一個「完全劇場」(total theatre)的完全唯美,包括一切舞台上的荒誕的符號陳示;內裏,則是演員自我的一個個故事與內心獨白;「台前幕後」,一切的參與者都即時「說書」, 包括音樂、燈光與音響。於是,「我是誰」,當下立即得到了呈示,而「我」,也獲得了思辨、反思與思考,這裏,原也就是二元。

 

劇場,也該是「二元」的,如何所說,劇場也可以同是封閉與開放。何應豐其實從來樂此不疲。「封閉」與「開放」,當中大有空白與空間,如導演、「反導演」、演員對觀眾、「說書」對觀照、表現對自省、客觀真實對虛擬等,引伸下去,則「有」可以是「無」,而「無」中也可以生「有」,後者其實一直是東方的劇場美:一個原始、局限而赤裸的舞台,卻帶出了無垠的人生與宇宙,「天」、「人」相互觀照,舞台上永遠沒有「第四堵牆」。

 

所以,「曝光」劇場乃有觀眾席上的一個「觀照者」,他是演員,但扮演的卻是席上一應的觀眾。「觀照者」應該是一個謙卑而「純真」的「我」的載體,他像是 一面鏡,影象可以和舞台上的表演者共舞。「觀照者」自然也應該是個「裸者」,因為他或她,從「裏」到「外」,都該是個「赤子」。不過,他或她,同樣也有故事,在同一個教育「大黑箱」之中,他也有自己的故事,當然又是個「人」的被扭曲的故事。

 

在「曝光」劇場上,導演要說的其實是台上一眾「演員」自己想去說的自己的故事。「導演」,這裏只不過是一眾「故事」的「編緝者」。當然,導演也有自己的 故事。但無論如何,導演與「反導演」或「被導演」,中間再無一道防線。而在劇場的「二元」中,演員也可以而且還應該是自己的導演者,從意念到故事,如何所常言的,演員是個「說書人」。於是,再無「導演」與演員之間、說書者與「觀(眾)照者」之間、表現與自省之間或真實與虛擬之間等的界線,其中的差異實際上已不存在,於是,劇場界限中的「封閉」與「開放」,其分別亦同告泯滅,形成了如本次「曝光」劇場的此種形式。

 

回過頭去看「唯美」與歷史的使命或社會使命,傳統的智慧是兩者不應兼得。所以,才會有屈原是文學家或政治家的話題。不過,對於屈原,還是以家國之念作標籤較佳。《曝光》,也只是社會劇場而已,「唯美」的誇張與荒誕加劇了她的抗爭性、暴露性還有顛覆性,在這點上,也確實帶上了政治。然而,背後的苦口婆心,為香港立言,為「人」立言,這仍是何應豐一貫的劇場觀。到頭來,「政治」仍都是眾人之事。

 

何應豐的「黑箱」,滿載的都是「眾人之事」,沉重,非常沉重,何應豐背負的這隻箱,有時是個盒,有時是隻皮箱,有時是個埕,今次則是一隻碟子。然而,沉重都是一樣的,同樣都需要「曝光」,就只為了一線「抽思」的懸念而已。


(原載於1/11/2006《信報財經新聞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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