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地中海藝術節」有一齣經典劇目,是希臘國家劇院演出的《普羅米修斯之縛》。我曾經去希臘,想看一齣正宗經典的希臘悲劇,但在雅典及其他地方也看不到,反而今次在香港可以看到,所以,我覺得香港的觀眾很幸運。
在我自己以往看舞台劇的經驗裏面,看了不少本地劇團搬演的一些外國經典,但感覺上這幾年這方面的演出好像比較少了。這情況一方面可能是可喜的,因為我們不再需要重覆演一些過去已經演了很多次的劇目,我們現在有自己本土的創作,但下一個問題是:本地創作有沒有自己一種特殊的風格或創作路向﹖有否新鮮的藝術形式為觀眾帶來驚喜?
我手上有一篇刊登在《明報》的劇評文章,題目是《新一代久未撻火》,即大家都「未有火」,一個相當provocative的題目,裏面提到了一些頗有趣的論點,對這幾年間香港新一代的戲劇創作批評得頗為強烈:「作品往往充斥大量跟流行文化同樣單薄的氣質:濫情、自我沉溺或缺乏大氣。他們只能做既滿足自己的藝術熱誠,又能取悅觀眾的作品。」這位評論人的意見是:這十年跟過往八十年代那批從事舞台創作的人相比,那種能夠獨當一面的氣勢是比較少了。他的這個想法大家可能不同意,可是,在某程度上是符合事實的。香港今年有很多新晉的劇團,其創作熱誠很強,但在舞台探索方面,能令人有深刻印象的卻很少。我想,這是否跟我們藝術教育中對經典的忽視有關?這次「地中海藝術節」有一些經典的劇目,我們要問,看經典與我們的本地創作有何關係?我們從經典可以學到什麼?
怎樣才是「經典」呢?一個可能的答案是:這個作品非常完整。「完整」的意思是一點不缺,你不會覺得要再加任何東西,亦不會覺得要拿走任何東西。可是,非常有趣的是,它雖完整,但不斷重演,我們也不覺得悶,而每次看也會感到很新鮮。事實上,經典的一個共同點是它們經常會有新的詮釋,新的版本,新的改編。
我們嘗試這樣思考這個問題﹕一種藝術形式(form),在歷史發展的過程當中,往往未有所謂正典(canon)的,即它沒有特定的一些必要條件,才能成為該類形式的作品。譬如,在歷史發展裏,如希臘悲劇時,希臘人當時不會意識到,哪些條件才是希臘悲劇。在某種藝術形式出現的歷程中,一些作品有意或無意地、自然地或偶然地會成為這個形式的典範。它們是某種形式的最完整的一個表達,而我們如果想了解某一種形式的藝術,就會看這些作品。所以,所謂經典,就是說它們能夠把這個形式的潛能發揮至最高最好,之後的人會覺得那個形式可能已經再難超越,或不會覺得那個形式可以再加添任何東西。一個作品當然不會齊齊整整地滿足整個形式的所有條件,但當我們看過幾個作品,就會知道那一個形式所有的潛質,它發揮得最好的地方就在那裏。
在戲劇歷史裏,我們見到要表達的內容,跟形式有非常緊密的關係。自二十世紀,有很多新的戲劇形式出現,從自然主義的戲劇、布萊希特的戲劇到荒誕劇,每一種形式其實都有它的世界觀、對人生的看法和它怎樣看角色人物與社會時代的關係。當我們去看不同時代的經典時,一方面我們在看一種形式的歷史演變,它的潛質可以去到哪裏,亦同時看那個時代的人如何看他們的世界和生活,如何看戲劇跟生活跟現實之間的關係。所以,無論是模仿前人的形式或從前人的作品中思考自己的創作的路向,創作者需要看經典作品,來思考內容與形式之間的關係,即自己想通過戲劇表達什麼、怎樣看戲劇與社會世界的關係,都通過看經典得到啟示。
我們思考創作的時候,不單是思考形式,亦會思考內容;也就是說當我們創作一齣戲時究竟是想表達什麼的問題,對這個世界、社會、時代,我們有什麼想要表達的東西呢?有東西想表達,我們又會用哪一個形式作最好的表達呢?
所以,我很好奇,究竟一班現時從事創作的人,他們接受的是怎樣的藝術教育?他們接觸經典的機會是否足夠?他們有沒有空間去思考創作與舞台語言之間的關係?正如剛才所提到的那篇劇評文章,作者用「濫情」這個詞去形容新一代戲劇創作人的作品,即是那樣東西是想感動人,但很多時候變成了只有那麼一刻能感動人,觸動到觀眾的某一點,令觀眾有共鳴,但那一刻的共鳴與整場戲的藝術語言關係如何?有沒有昇華?我們在創作時,一方面是滿足自己的創作熱誠,但同時又希望能取悅觀眾,取悅觀眾的方式不應只是觀眾看過會喜歡,而是可以慢慢經營成為劇團的某種風格。我很難想像一個創作者在其藝術成長過程裏,如果接觸經典作品不足,如何有空間去思考要表達的藝術內容與形式這個重要的問題。
總結來說,香港戲劇缺乏經典教育,是我們整個教育忽視經典的反映。在香港,讀經濟的人往往從來沒看過阿當‧史密斯的《原富論》,讀歷史的人從來沒看過《史記》或希羅多德。我聽過有人讀演藝學院戲劇系三年,說不出希臘悲劇三大作者的名字。上述戲劇創作的問題,可能也跟缺乏經典教育有關。這樣,除非創作者是天才,否則,徒有創作和演出的衝動,但一來不知道表達什麼好,另一方面對戲劇形式又缺乏思考的框架,更遑論思考內容和形式之間的關係,所謂美學原則,只能停留在「內心真情表達」、「戲劇來自生活」、「得到觀眾共鳴」這種籠統和陳腔濫調的層次,可想而知,「濫情、自我沉溺或缺乏大氣」,是必然結果。
(整理:陳嘉玲)
(編按:本文節錄自2007年9月22日於尖沙咀商務印書館舉行之「正本清源論喜劇/悲劇」系列講座1:《今天我們為什麼要認識戲劇經典?》,講者為黃國鉅博士,主持/回應為林驄先生。)
(原載於《地中海藝術節導賞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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