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著名假面喜劇演員費魯巧‧索萊利(Ferruccio Soleri)主演、米蘭小劇院演出的《一僕二主》(Arlecchino, Servent of Two Masters),讓香港觀眾有機會臨場欣賞、領略意大利傳統假面喜劇那粗俗、誇張、笑料橫生、充滿著民間情趣的演出形式,和碩果僅存的阿萊基諾演員索萊利恣肆狂放、滑稽乖謬又熱情四射的天才。
假面喜劇,也稱即興喜劇,興起於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北部地區,流行於十七至十八世紀,其確切的淵源已不可考。有人試圖同一千五百年前羅馬的滑稽劇聯繫起來,但大多數人相信其前身可能是作為通俗娛樂的丑角戲、遊吟詩人的街頭演唱、雜耍和舞蹈表演等。
假面喜劇多由職業的巡迴劇團演出,沒有詳細的文本,只有大略的「劇本提綱」(canovaccio),類似於我國的幕表戲。主要角色有:Pantalone(潘德倫),守財奴、老傻瓜;Dottore(杜托爾),迂腐的老學究;Capitano(卡畢塔諾),誇誇其談又怯懦無能的軍人;Arlecchino(阿萊基諾),愚頑、狡猾又不失機靈的僕人;Sabella(斯米拉),老年商人的女兒或年輕的妻子……。劇情通常是騙子們試圖誆騙老傻瓜的錢財和女兒(或年輕妻子),其手段粗俗、下流,演出往往包含許多Lazzi(滑稽把戲)、burla(惡作劇)和諢笑話。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且往往多達兩對、三對情人同時喜結連理。
演出形式比較簡單,大多只用一幅幕布作為臨時搭建的舞台的背景,或在幕布上畫上簡單的景物示意戲劇動作發生的地點。除了年輕的男女主人公外,阿萊基諾和其他丑角都戴著遮住半個臉的面具。大多數演員一輩子都扮演某一定型化的角色,類似我國戲曲中的「行當」。
此次演出的《一僕二主》是意大利啟蒙時期著名劇作家果多里(Goldoni)的作品。果多里不滿即興喜劇淪為逗樂的工具,希望戲劇能發揮教育的作用。他在傳統即興喜劇的基礎上進行多年的實驗,使人物更具有鮮明的個性色彩,使喜劇能夠描摹廣泛的生活場景和現實人生,追求更加自然、樸實的表演,以期能真實地表達劇中人物的思想、情感,傳播資產階級的啟蒙思想。
導演喬爾焦‧斯特雷勒(Giorgio Strehler)採用半截幕和台中台的演出方法,使假面喜劇傳統的演出形式與現代戲劇觀念不露痕跡地滲透在一起。演出者在台唇處樹起一排類似腳燈的蠟燭,舞台的後景是一堵平整高聳的城堡圍牆和蔚藍的天空。舞台頂端風帆式的拉幕和台口輕巧的半截幕,既將框式舞台圍合起來,又故意露出許多縫隙;台中鋪設了一塊約三十平方米的長方形台板,後面懸掛著一片軟幕畫,示意劇情發生的地點。於是,舞台之上有舞台,小舞台軟幕示意性的景觀與大舞台的後景重疊在一起。小舞台的外側,坐著或站著樂隊、提詞人和候場的演員。演員從左右兩側跳上小舞台或從軟布幕後鑽出來,有時演員一邊演出,一邊用手撥弄、整理褶皺的軟布幕,呈現民間假面喜劇在露天集市演出那種歡樂、隨意、輕鬆的氣氛。然而在大舞台上,觀眾見到的是,一個現代劇團正在摹擬一個傳統戲班演出假面喜劇的情境。演員一踏上小舞台,旋即化身為《一僕二主》中的角色。然而坐在小舞台台框之外候場的演員、樂隊隊員、提詞人,對整體演出來說,仍然是一個「角色」。導演有時更有意混淆兩個舞台的嚴格界限。有時小舞台上的表演偶爾會延續至邊界之外,有時歌唱者也遊走在小舞台前端邊框之外的大舞台上。正是這種舞台中的舞台,扮演中的扮演,隱隱約約地傳遞某種難以確定身份的意識混亂,使當代人意識到自身所面臨的困境。
小舞台上的表演,除了較傳統的假面喜劇華麗和精緻外,盡量還原假面喜劇的原始情態。演員在狹小的場地上演出,大道具如箱囊之類由次要角色搬上搬下,小道具如扇子和打人乒乓作響的響板由表演者本人隨身攜帶。戴著假面的小丑,借助極其誇張的動作、姿態,文理不通的滑稽台詞,引發觀眾嬉哈倒絕的笑聲。
喬治‧桑塔耶納(C. Santayana)說:「小丑是最原始的喜劇演員」。風俗喜劇中的小丑,是以兒童的天真無邪來看待事物的表像。索萊利的表演,手舞足蹈,裝腔作勢,精力充沛。當阿萊基諾弄混兩位主人的衣物,乾脆將一件衣物撕成兩半,分裝在兩個箱子裏的「無厘頭」舉動;在旅館裏同時伺候兩位坐在不同桌子旁的主人吃飯時,那幾乎變成雜耍的跑堂的忙亂與狼狽不堪……出人意表、妙趣橫生,令人大笑不止。其狂喜、嬉戲、嘲弄,與對人類生存處境的清醒認識無關,也不關乎智力或道德方面的創見,而僅僅是發乎自然的激情。
今天,藝術家們已發展出諸種內涵與情感均變得異常複雜的喜劇,如悲喜劇、黑色喜劇、荒誕劇……然而讓人笑得最響亮、最開心、最持久的,仍然是發乎自然的通俗喜劇。脫軌的願望與衝動,自由的喧囂與吶喊,一直深潛於生命與藝術的底層。栩栩如生的喜劇假面,正是喜劇精靈投向這個不公的世界的滑稽鬼臉。
(原載於《地中海藝術節導賞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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