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之縛》(480s-415 BC) 未必能符合一般觀眾欣賞悲劇的期望,皆因此劇違反了亞里士多德式悲劇的某些原則:一、故事主要由對話而非由行動交代,主角普羅米修斯於劇首便給火神赫斐斯托斯綁於崖上,其被綁的前因後果只由祂與其他角色的對話(而非由行動)交代;二、此劇或給人「不完整」的感覺,因它欠缺亞里士多德式悲劇的起首(普氏於被綁前的境況)及轉接(由神降格為被綁者)的部份,而只呈現第三部份:普氏被綁的下場。
可是,這些「批評」或許不能成立,因學者一般認為此劇只是「普羅米修斯三部曲」的其中一部。完整的三部曲為:《普羅米修斯之縛》(普氏為人類盜火而給宙斯懲罰),《普羅米修斯脫綑》(在宙斯的允許下,赫拉克勒斯釋放普氏),及《普羅米修斯傳火之神》(普氏向宙斯解開如何避免其失勢之謎);而其餘兩部只剩殘本。
但作為獨立的悲劇,《普羅米修斯之縛》其實又非常「亞里士多德式」,原因是它強調「悲劇弱點」(hamartia)作為命運轉逆的關鍵。我們或可理解「悲劇弱點」為「阿奇利斯的腳跟」(Achilles’ heel) ── 戰士阿奇利斯的唯一弱點,一被擊中即命送。在劇中,普氏的悲劇弱點是同情感 (compassion),此弱點並以不同的形式於其他角色出現,成為連繫此劇各部份的主線。
希臘神話作者一般認為普氏乃創造人類之神。在《蛻變》中,奧維德述說人的四個起源,而其中之一便是普氏混合新土及水,以神的形象造人。在劇中,普氏 n述說祂與宙斯之爭,乃源於祂們對人類的不同態度。對於剛戰勝其父成為「諸神之父」的宙斯來說,人類只是滿足諸神所需的工具,當失去這功能時,便可將之滅掉。但作為「人類之父」,普氏卻關懷人類,反對宙斯將人滅絕。
普氏的悲劇弱點正是祂對人類的憐憫心(pity),正如祂說:「人類佔了我憐憫心的首位……」被憐憫心牽引,普氏盜火予人,並隨著火的使用,帶給人類各種文明。普氏驕傲地聲稱:「人類每種文明皆來自普羅米修斯。」
對人類的憐憫心成為這位「先見」(forethought)之神1 的宿命。智勇雙全的祂,卻被憐憫心征服。雖然明知會給宙斯重罰,但普氏仍禁不住幫助人類。普氏的悲劇弱點成為祂命運逆轉的關鍵:由一個超然無限、憐憫人的神,變成一個受綑綁、被憐憫的神。「是,我變成讓朋友憐憫的視點。」祂對海河之神俄刻阿洛斯的女兒這樣說。
讀者或會察覺普氏的被綁與耶穌的被釘相呼應:這兩位神的悲劇弱點,皆是對人類的憐憫。作為無限的存在,祂們卻受限於自己的心;被憐憫心牽動,祂們由天神的位置,跌至人的位置 ── 受罪被困,如人一般痛苦地生存。祂們擁抱「罪人」的結果,是被「父神」懲罰;正如尼采所說(由德勒茲轉述):神是死於對人類的憐憫(《尼采與哲學》)。
同情感(compassion)是貫穿此劇不同角色的繫繩,它表現於普氏是對人類的憐憫(pity),而相近的表現則見於海河之神的女兒(唱詠團)對普氏的同情(sympathy)。在目睹祂被綁的慘狀後,她們說(唱):「除了宙斯,誰不會同情你的苦況?」由於這個悲劇弱點,她們成為普氏的忠心伴隨,甚至最後甘願與祂同埋於塔爾塔羅斯 (地獄)中。這裡,同一個悲劇再次重演:在同情感的驅使下,由高處墮至低處,由海河之神的女兒變為塔爾塔羅斯之囚。
俄刻阿洛斯是另一個同情普氏的角色。俄氏並自薦為祂遊說宙斯,作為「先見之神」的普氏卻指出任由自己悲劇弱點發展會有什麼後果 ── 正如普氏之弟亞特列士對抗宙斯,被罰支撐於天地之間;亦如巨龍堤豐因同一理由,被宙斯埋於山下。聽過普氏的勸戒,這位海河之神最後懸崖勒馬,放棄原先衝動的想法。
最後一個同情普氏的角色,是將祂釘於崖壁的赫斐斯托斯。但縱使不情願,在「權」與「力」(宙斯的兩個使從或屬性)的強迫之下,這位火神仍是執行了宙斯的旨意,保住了自己的位置,逃過被罰的厄運。
在「同情感」主線的牽引下,此劇出現了一個精彩故事:艾奧被宙斯變成牛。這兩個本來看似不相干的故事,於劇中卻巧妙相連 ── 受同情感的驅使,普氏由神變成人(像人生活於綑綁限制中),而艾奧則被宙斯追求而情不自禁(passion),由人變成牛;二者皆飽受刺痛之苦,艾奧終日被牛蠅所刺,而普氏則成為鷹的獵物 (其將來的懲罰)。驟眼看,普氏與艾奧像受著不同的苦 ── 前者被綁受「不動」之苦,而後者流浪則受「動」之苦 ── 但痛苦的本質卻相同,即喪失自我之苦。普氏失去作為神的自我,像人生存於限制之中;而艾奧亦失去了作為人的自我,成為四處流浪,等待與宙斯結合的動物。
這裡,艾奧的故事是被扭曲的:她已不是在宙斯追逐下的受害者,而是被心底裡渴想與天神結合的欲望所害。這個新的說法,於劇中有細微的交代:艾奧自述不斷夢見誘人的宙斯,及唱詠團對她故事的回應:「如果關係的雙方是對等的,那便不用害怕? ── 最怕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向我投下不可抗拒的目光!」對於艾奧來說,天神的目光確實是不可抗拒的。雖然極力抵擋心底的欲望,艾奧最後還是屈服於自己的悲劇弱點,由一個自主的少女,變成一隻四處流浪,等待與夢中天神結合的動物。
這就是普氏和艾奧的故事所帶出的「真理」:對他者2 之情,是命運逆轉 (peripeteia)的悲劇弱點 ── 普氏由神變成人(becoming human of a god),艾奧則由人變成動物(becoming animal of a human)。
以上是以悲劇弱點(潛藏於個體中細微但可扭轉命運的元素)的角度來看hamartia。但hamartia還有一個更具悲劇色彩的解法,這見於它的字源hamartanein:矢不中的(missing the mark)。簡單地說,「矢不中的」是悲劇英雄努力達至某一目標,但效果卻剛剛相反。3 在普氏的故事中,祂那幫助人類的努力,其實也是「矢不中的」。於劇中,普氏述說自己為人類帶來理性、判斷力、希望及各種的文明:火、房屋、數字、文字、動物飼養、航海、醫藥、占卜看象、獻祭、採礦,等等。但這些給人類的「禮物」,卻演變成為人類的禍害 ── 文明帶來人的墮落 ── 純真的日子也一去不返,黃金及白銀的時代已過,現在是鐵的時代:「邪惡充斥肆虐‥‥ 人們離鄉出海‥‥他們鑽探至地的臟腑‥‥財富誘人犯罪。邪惡的鐵現已來臨,但黃金比鐵更邪惡。戰爭來到,染血的手揮動著金和鐵的武器。」(《蛻變》)人類雖看似「理性」,但他們的行為卻不。他們擁有的只是短暫有限的生命,但仍掙扎戰鬥。這便是人類的悲劇弱點 ── 盲目的「希望」 ── 留於潘多拉匣子中,住於人心底的「最後邪惡」。
這位「先見」之神有所不知的,是祂給人類的「禮物」,最後卻害了他們。或者,普氏會達致他的回頭醒覺(anagnorisis)時刻,得悉自己的「矢不中的」。但那時祂將不會是同一位神,而會變成祂的另一個我 ─ 其弟埃庇米修斯,即那位因接受宙斯的邪惡「禮物」潘多拉,而令人類墮落的「後見」之神。
1 Prometheus一字由‘pro’(fore)和‘metis’(thought)組成。
2 非「對等」者:人類是普氏的他者,宙斯則是艾奧的他者。
3 經典的例子是伊底帕斯的故事:為逃避被兒子殺害的預言,拉伊奧斯拋棄親兒伊底帕斯,卻導致被一陌生人所殺,而這人正是伊底帕斯;而伊底帕斯亦為了逃避同一個預言而離開科林斯,致使他於路上遇上親父拉伊奧斯,在不知情下把他殺掉。
(原載於《地中海藝術節導賞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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