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土耳其迴旋祭禮,與觀賞其它的民族音樂與舞蹈一樣,我們都不得不深入其地區文化的精神世界與深層意義,才可一窺其藝術真貌的全豹。今次,地中海藝術節就讓極受現世物質思維影響、鍾愛一時一地單軌眼界的香港觀眾有機會走進一個數百年前尋找「合一」、「完美」的群體的世界,而這個群體和其所屬的世界,數百年來一直存活;當中的宗教和藝術表現,至今仍然具有活力和生命力。更重要的,是祭禮的展現能讓當代人明白,那些永恆而美善的理想仍然值得我們去追求,並不過時!
就如近年來我們重新了解中東的穆斯蘭群體,原來他們的信仰沒有過時,在非洲、亞洲與西方增加了不少信徒。事實上迴旋祭禮背後的蘇非(Sufi)精神和蘇非派別,正是八百年前從伊拉克的穆斯蘭群體開始。
蘇非主義是伊斯蘭教中的一條神秘主義路線支派。就如其它宗教一樣,神秘主義支派的衍生往往是宗教內某個極具活力的群體追求與神聖作更純淨、更完美的契合時產生的。蘇非主義強調心靈的重要性和當中不可量化的元素,所以很多蘇非主義者所論的教導都不存具體而微的信條,而強調個體在進入忘我狀態中與神聖相遇。傳統的伊斯蘭教本有很多生活的指導,而蘇非主義則嘗試跳越這些規條、指引,甚至在某程度上犧牲信仰體系的完整性和邏輯,期望可與神聖面對面相遇,直接得道得拯救。
蘇非主義強調信者的主觀經驗,以致某些伊斯蘭教的傳統人士並不視蘇非主義為正統伊斯蘭教。而要進入神聖的體會狀況和過敬慎的生活,就需要群體內個人之間的代代相傳,當中有生命純化的指引教導,有根據可蘭經而達致感知神的心得,蘇非主義者亦會傳授相關的藝術傳統,讓音樂與舞蹈的氛圍帶領人進入純全追求的狀況。
生命的意義在於尋求真道,讓心靈在殘破的世界中得以修復整合,全心全意專注在神身上。當中重要的是追尋真道的過程,與及對自我的覺察和了解,而這正是迴旋祭禮儀式受蘇非主義大師魯米(Rumi)啟導而成的重點。魯米生活於塞爾柱帝國統治下的波斯地區,曾四處遷移,自幼對人心靈在物質世界受困禁的現實深有感受,亦令他在為師之後強調生命與本源的合一,不受人世的分別差異所限,是當時懂得包容、以愛抹去界線的難得思想。要與生命的本源合一,進入神聖之域,就需要神秘的中介,魯米相信「詩瑪」(Sema)就是適切的中介過程。在阿拉伯文與波斯文中,詩瑪是聆聽的意思。這個聆聽的過程,就是詩歌、音樂、舞蹈、禱告等等。在或高或低的聲調、或慢或快的動作,接受引導,聆聽神聖的召喚,藉藝術的操練行動讓人得到牽引,然後進入奇異的神秘精神狀態,達致與純全完美結合的心靈境界。
舞者的土耳其式高帽,象徵高傲自我的墓碑;寬大的長白袍,象徵人心的包容掩護。舞動之前,脫下黑袍,就是要重生進入真道;手臂交疊,圓滿合一,體現神為整全的起首。詩瑪舞者圍繞心臟由右向左迴旋,期盼能以愛擁抱眾生;以右手獲取神的滋育,又以左手向大地分遞出去。以愛為始,以愛為終;人因神聖的愛而造,亦因這愛而主動製造更多的愛。
全個舞蹈過程注重連繫、分享,預示整全的生命成長不停步於儀式的美感,個人在詩瑪中學習體會得到的,如放下一己、自我控制、轉向真道、愛心茁壯,都要在現世中踐行,方為在每次靈性之旅後的真正成長。所以魯米和其後的蘇非主義者,都注重不分你我的觀念,要不分貧富、國界、信念等分界去服事世人、愛護世界。得道再而踐行,正好與我們東方儒、釋的道理相通,不難讓本地觀者體會。
所以處身迴旋祭禮的演出,不在乎觀者以客觀冷眼評鑑音樂和舞蹈的水準質素,而是以心靈作連繫,分享舞者的投入與當中的大愛。迴旋祭禮觀者來自世界各地,背景和信仰相異,但詩瑪過程注重將神愛分享、蘇非主義強調跨越界線,都能讓人一起受感,重燃相連團結的心底渴望,明白追求人與人、人與真道合一的普世精神,不應因皮膚與意見的不同而崩分離析。
在現時香港以至各大以競爭為先的商業交易城市,市民都慣以工作競爭為軸、以消費享樂為架,可心底對聯結、愛和與大我合一的渴望並不減少。世人觀藝喜以笑鬧喜劇為首選,正期望可忘我忘世忘憂;但要體會喜劇對人的淨化作用,實要明白其背後正是要以另類的面目談論人生的悲與痛,而要讓個人的無奈失落得到認同與昇華,更可能需要觀賞悲劇,讓神聖元素對你我作出撫慰。以本地市民生活壓力之大與生命選擇之少,眼不見為淨式的忘卻未必是真正解決之法;重新明白古人承傳下來的永活實踐,重返祭禮當中對人生命的尊重、與上天的連繫,可能才是一個出路。如此世道,可能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藉紀念魯米八百周年冥辰而定出本年為「國際魯米年」之原因。
如迴旋祭禮一樣,儀式過程後的落地實踐,才是真正的蘇非精神。
(原載於《地中海藝術節導賞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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