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統籌。)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於今年的「新視野藝術節」搬演的《鯨魚背上的欲望》,原名為《在棉花田的孤寂》,乃當代法國劇作家戈爾德思以新古典主義文筆寫就的哲學辯論戲劇文本。
這個看似欠缺戲劇情節和角色性格的思辨劇本,故事無疑是簡單的:在黃昏的街道上,一名商人和一名可能的顧客遇上,二人由顧客問商人「你何以攔著我的去路」開始,展開一段詞鋒凌厲的對話。
但這場由長長的獨白組合而成的對話,其實毫不簡單。獨白多以長句子表述,當中意象豐富,原劇名《在棉花田的孤寂》正是戲中描述顧客孤獨的慾求的一個寫照;而二人的答問和辯論,以語言作為一種武器,衍生出澎湃的戲劇張力,教人屏息以待;「商人」和「顧客」這兩個角色,賣家和買家的身份既充滿衝突,但又互相依存,彷彿一個銀幣的兩面。無怪乎此劇在法國公演時叫好又叫座,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
筆者有幸參觀了「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早前的排練,雖只短短四十五分鐘的片段,但已被劇本內的語言交戰深深吸引著,而原先的兩個角色──「商人」和「顧客」──分拆為三個二人組合,分別由六位台灣和香港演員飾演,就當天的展演片段所見,演員們充份掌握了劇本的語言張力,令人難忘。
但由於演「商人」一組的演員將以普通話演繹,對不諳普通話的觀眾而言,可能較難投入。因此,我將集中分析戈爾德思的文本,而導演用心的劇場處理和演員的優秀表演,則有待演出後由劇評人去評述了。
劇名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把《在棉花田的孤寂》易名為《鯨魚背上的欲望》,我想,自有其道理。
《在棉花田的孤寂》於一九八七年首演後,論者好容易因為作者戈爾德思的同性戀身份和劇本內提及的性器、娼妓、皮條客等等的指涉,而聯想到同性戀主題,但多年後戈爾德思坦言同性戀議題並非他創作《在棉花田的孤寂》的動機和目的。事實上亦非如此,《在棉花田的孤寂》這個劇本,可供閱讀的空間很大,也是其氣勢磅礡之處;同性戀固然可以是其中一個切入點,但其餘同樣鮮明的議題,還有孤獨、慾望、和交易(買賣)。
《鯨魚背上的欲望》的劇名,也是摘取自劇本內的一個意象,我想,「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更想以慾望作為切入點。
假設和辯論
文本中的對話,有很多假設。在商人口中,顧客被稱為「憂鬱的處女」,他自己則是「生意人,不是野人」。顧客自稱他原先要走一條直線的路,但因為商人攔住他的去路,他被迫走了曲線,而商人以為是顧客「避開我」。
全劇的時間設在黯淡的黃昏,是不法交易的開始,是呼喚慾望的最好時機,從「商人」和「顧客」互相假設對方的身份、動機、和慾望,由人與獸、直線或曲線、以及平等交易的語言角力,開展一場已超出語言的人際關係的辯論。
慾望、眼神和目光
當顧客問「那麼又是誰把我攔在這裡呢?」的同時,他承認「從老遠我就相信你會走近我,從老遠我覺得你在看著我」,看和被看的目光在此互相牽引,難怪最後商人反問「為甚麼你不逃掉呢」。但商人不擔心顧客會逃掉,縱使顧客問「為甚麼你沒有先懷疑我是不是有能力付賬呢?」,商人滿有信心地答「我有耐心,因為在知道對方會折回原路的情況下……」。
可是,這種買和賣的互相勾引的目光,並非顧客最憎惡的事情。令顧客最憎惡的,是那種來自商人推測顧客有不正當企圖的目光,同時認為顧客慣常地有這樣的不法企圖。何以這樣的「目光」最令顧客反感,顧客的不安正因為「你個人的目光可以使一杯水杯底的污泥再次浮上來」!這堆自水杯底再次浮上來的污泥,勾起的不只是慾望,還有回憶。
回憶
顧客指商人故弄玄虛:「你是這個生意人,擁有這麼神祕的商品竟然拒絕透露商品為何」,但也不免陷進其中,顧客「為了讓自己確定是否真有個慾念,﹝我﹞得刮刮自己的回憶……」;在此,商人乘勢而上,推波助瀾:「一個人最好完全開放自己,揭露自己」,兼且「回憶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留在身上的秘密武器,一種強迫真誠做為回報的最後真誠,一種最終的赤裸」。
喚起慾念
商人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滿足顧客的慾望,而是喚起慾念。
雖然他肯定「我還是有貨色包君滿意」,但他更懂看準時機,「因為如果太早伸出手來,我知道你會拒絕我的手」。
禮貌、謙卑、畢恭畢敬的態度
顧客指出拒絕貨品的樂趣,正是那種慢慢挑完以後仍不買的樂趣。但商人依然謙卑地以禮相待。
他以試探的態度向顧客表明,「在對你一點也不清楚是否能夠光憑著我們兩人狀態的比較就允許我謙卑而你傲慢」,而「我讓你傲慢因為我們在蒼茫暮色裡彼此走近對方」。
商人直言他要禮貌地、謙卑地、畢恭畢敬地對待他的顧客,並非單單因為他要把貨品賣出,更因為「彼此走近對方」。
商人自稱他是「靠自己的本事賺錢」,他「沒有騙你的意思」,而他是要任由顧客求索才能換取信任和走近對方:「我供你見識了,我讓你碰了,讓你觸摸試探我同時習慣我,好像一個為了證明自己並未私藏武器聽任別人搜身一樣。」
愛的求索
大概顧客在無盡的孤寂歲月裡,已忘掉了水杯底下的慾望,故此,他一開始便拒絕了商人,因為「對一個每跨一步必定是經過核准、合乎規定、恪守法紀的人能期望甚麼呢?」。但在慾望被勾起後,顧客不得不對商人承認「也許你,到頭來,比我還要守法」,並且明言,「也許實際上你一點也不奇怪,不過卻很奸詐」。
可是商人提出反對,「我不奸詐,但是好奇,我剛才把手搭在你的手臂上是基於純粹的好奇」,而且「我在你身上感覺到死亡的冰冷」。商人和顧客那瞬間的肌膚接觸,測試的不僅是體溫的熱度或冰冷,而是愛的求索與逃避。
顧客取逃避的態度,直言自己「(我)既不想勾引人,也不要你費盡心思來勾引我」,他坦言「我畏懼真誠,缺乏與人稱兄道弟的職志……我害怕猛烈的友誼」,因此他拒絕商人:「我寧可你奸詐也不要你友善」,「我不要你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至此,商人也明白表態,對顧客坦言「小心生意人:他的話聽起來好像尊重又溫存,好像謙虛為懷、充滿愛意,這只是表象而已」!
最後的答問
劇本至最後的幾句對話,可堪玩味,節錄如下:
商人:「沒有規則;只有策略;只有武器」
顧客:「愛不存在,愛不存在」
商人:「你真的一次也沒說過你想望我,而我或許沒聽見?」
顧客:「我甚麼也沒說」
顧客:「為了適應這種黑暗得花太多時間,你對我是否曾經有所提議而我卻沒猜到呢?」
商人:「沒有」
戈爾德思這場買家和賣家的辯論,除了語言的角力,更是人際關係的角力。當人與人之間的愛已不存在的時候,人際關係已淪為一場不法的交易,每一個人都在扮演著買家和賣家的角色,互相勾引,企圖滿足雙方的慾望,而這種我們習以為常而不自知的「買」和「賣」、「供」與「求」的人際關係,一早注定了水杯底下的慾望只是一場虛妄的索求,在以交易為本的人際關係中充滿愛意的「表象」始終無法令交易成交。
「大專學生劇評寫作導領計劃」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2008)主辦,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策劃及統籌。
所有導賞文章由參與本計劃之資深藝評人撰寫,旨在令各參與同學並大眾,能夠對該劇目及參與之藝術家有更深入的了解。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