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改編自張愛玲小說《金鎖記》與《怨女》,文本難度在於如何將張氏意象筆法化為戲劇語言,並摘擷出戲劇事件以推動表演動力。編劇王安祈、趙雪君完成了第一道難題,餘下皆視表演者如何創造這個愛之不足,嚙咬著恨意折磨自己與一雙兒女,終至腐臭至極的可厭人物。魏海敏嘗自言,她在寫實與寫意、傳統程式與心理層次上不斷拉扯,《慾望城國》(改編自《馬克白》,1986年首演)、《樓蘭女》(改編自《米迪亞》,1994年首演)的初步試驗始然,《金鎖記》裡的曹七巧一角,更是心眼都磨進了小說裡。曾有一幕彩排景象:魏海敏飾演的曹七巧狠心殘毐地為十幾歲的女兒長安裹小腳,那三尺紅緞如馬克白夫人染血的手,絞殺著變態人生,戲已落,魏海敏猶浸在毀滅性裡,手中紅緞不曾停下……;待至正式演出結束,個性直率爽颯的她衝口對著導演說,這戲演完了,明天該怎麼過日子啊!戲裡戲外,魏海敏對《金鎖記》琢磨之深,外人難以想像。
魏海敏長於創造人物。她天生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好苗子,扮相、個頭、嗓音均不假天成,1991年拜在梅蘭芳嫡傳梅葆玖門下,鑽研梅派風格,改進用嗓,音域更是進一步躍進,《金鎖記》劇中幾段二黃唱段,高低跌宕,主宰全場,觀者無不為其音色之美、聲容之壯而動容。但曹七巧一角,最難仍在人物性格的塑造與心理動機的掌握。七巧初為村女,雖有浣紗美女之貌,也有攀權附貴之貪欲,上半場戲在矛盾掙扎裡不斷悔念,女兒情態與怨婦情結拉扯,魏海敏低泣的身形有那麼一時半刻仍為其高大華美的外貌掩覆,那是容妝過於凸顯主角地位的瑕點,見仁見智,猶可商榷。但到了下半場,七巧已掌握錢權於一身,當家作主,肆無忌憚,貪狠荼毐之嘴臉,隨著那一聲聲「呸」,彷彿唾沫飛濺到了觀眾席,無人不立想拂臉拭淨,逃離劇場。
什麼樣的能量可以讓一個青衣出身的演員,演盡壞到骨子裡的負面人物?魏海敏在《金鎖記》裡的人物塑造,不斷令人想起她在《樓蘭女》創造的失瘋母親,《王熙鳳大鬧寧國府》裡潑辣深沉的賈府鳳二姐。對比她在傳統戲《霸王別姬》、《穆桂英掛帥》裡的雍容情態,大概也只能體悟到:惟有從傳統要求的程式規範裡一步步讓手眼身法步到位。然後,當其釋放開來,表演依然有綾有線,不致散形;惟有歷練過西方經典深掘人性慾望,肢體語言隨著情感外放必須寫實化的過程,才能找到她在劇中側身斜倚鴉片床那副糜爛身形,何以如此逼真傳神,幾無鑿痕。
也惟有熟透她的個性,了解她追求藝術境界的求勝之心,才能相信她與曹七巧相遇相識的過程,如何從張愛玲撲朔迷離的文字陣裡,撥理出「無知、貪小便宜、刻薄、牙尖嘴利」的「一介小女子」,是「極平凡、普遍的女人」的同理心與認同。
從十餘歲花樣少婦演到衰敗老貌,魏海敏以全身能量詮釋了曹七巧一生。京腔的高旋低盪,正好應和了張愛玲筆下人物的華麗與蒼涼。生命再爛,總也找得到茍延殘喘的理由,卻只這齣《金鎖記》,我們但願永永遠遠只在舞台上上演,真實人生不再發生。魏海敏勾描的舊人物,封存在京劇舞台上,不再複製,也永不褪色。
(原載於2010年8月《「新視野藝術節2010」導賞,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出版》)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