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的本來面目,有些委婉、有些浪蕩,卻被深深隱藏。盛世危言之後,就是連番的戰爭,鎖國再鎖國,直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這裡首當其衝成為實驗田,一個原本因為近代史的蹂躪而變得更為複雜的地區,又再單一起來:珠三角變成了世界工廠,想像蕩然無存。
幸好還有一些非主流的聲音意外地震耳,想像的藝術還是還給藝術家來折騰最好。《into珠三角》是德國現代室內樂團與西門子藝術項目部共同策劃,與歌德學院合作的計劃,五位東西方的前衛作曲家於2008至09年獲邀到廣州、深圳、澳門和香港等地「體驗生活」,居住一個月以上,獲安排接觸當地的表演藝術、建築、城市規劃等不同領域,然後交出他們的作品–「透過音樂創作來捕捉每個城市的面貌」,主辦者如是說。
這樣的一個計劃預設了音樂的景觀化–因為它被期許去描述一個貌似最最典型的「景觀社會」:廿一世紀的珠三角諸城。對於當代實驗音樂而言,這本不是困難的事,所謂的「音景」,即利用音樂描繪圖像–訴諸聽眾的通感想像力,早已在西方實驗音樂界大行其道;但現在它面對的題材卻是這個複雜曖昧的珠三角地區,如何能深入其原本就深邃的想像腹地,又拉奏出自己的想像語言?逐一聽來,這道難題沒有考倒五個想像者。
印象最深的是陳銀淑(Unsuk Chin)(韓國)的組曲 《街頭玩偽曲》(Gougalōn – Scenes from a Street Theatre),陳銀淑師從利蓋蒂,創作嚴謹但富有詩意,這次從珠三角的老城區回憶起她小時候所見的流浪藝團,音樂時而激越時而幽怨;時而莊嚴如日韓古代的宮廷樂,讓人想起珠三角魔術一般的民俗;時而緊迫敲打,隱喻著經濟的瘋狂流轉,眾聲琳瑯如賣藝者的巧舌;忽而又低迴下沉,如是一個工業的生態圈出離了工業本身,回歸到生物命運的哀歌沒錯,它讓我想到了富士康,那淒絕的工人連環自殺事件,就在最後一歌的弦樂的反復碾磨中你能聽見一聲聲 隱約尖細的吱叫……
班乃迪.梅森(Benedict Mason) (英國)的也非常精采,一開始就先聲奪人,清脆的打擊驟雨驟歇,然後把人帶入夢幻,這是粵式的仲夏夜之夢(打擊樂就成了打更的梆子聲),他讓聽者追回其先祖初臨的那個珠三角,十九世紀,炎熱中失眠的人在歷史未明的朝夕輾轉反側,但四周的聲音充滿風情,廣東音樂的元素從中隱現又彷彿隨流水而去。這裡的珠三角是那個急速流逝的農業烏托邦,中間經歷著打擊樂的猛烈就如秋收時分的雷暴,但最終仍是農家樂式的溫暖來安慰這個危機四伏的天堂。
漢湼.戈培爾(Heiner Goebbels)(德國)的《聲外》(out of)則屬於最當下的香港,延遲音效墜入的風口:香港,在日常公共聲音(比如說電視節目對白)的拼貼中,漸漸進入危機一般的黑暗,公共聲音扭曲成為舞曲的節奏。大衛.梵尼詩 (David Fennessy)(英國)的《13工廠》(13 Factories)彷彿尾隨其後,「十三行」原來的故事被扭曲,樂聲像模擬工廠裡極單調機械的操作,壓抑不下人聲渺渺;中段暗潮迭起,隱喻著可能的革命,最終歸於麻木–因為他的靈感來自我們司空見慣的一個動作:我們的手掩藏著我們喋喋不休講電話的嘴。
最出人意料的是約翰.薛爾霍恩(Johannes Schöllhorn)(德國)的《無人之地》(No Man’s Land),那是從香港的摩天樓群出發、對一個已經不存在的珠三角的想像,那是冰冷遲緩的無人地帶,財富和科技已 經失去意義。我想到的是文天祥的伶仃洋–或者村上春樹的冷酷異境,世界漸漸湮沒在歷史的蒼茫煙水裡。
(原載於2010年8月《「新視野藝術節2010」導賞,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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