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最大多樣性 談亞洲劇場的未來
文︰耿一偉 | 上載日期︰2011年12月8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今年愛丁堡藝術節以亞洲為主題,我們可以從中觀察到一些國際趨勢與亞洲策略。幾個重要的亞洲邀展節目,有韓國木花劇團的《暴風雨》、台灣吳興國單人演出《李爾王》、上海京劇院改編《哈姆雷特》的《公子子丹的復仇》、中國國家芭蕾舞團的《牡丹亭》與美國導演Stephen Earnhart與日本合作的《發條鳥紀事》等。

 

這裡頭有三個表演都以莎翁的劇本,做為步向國際的通行證。在策略上來說,莎翁戲劇的普及性,可以讓亞洲不同地區的表演風格,被國際觀眾所接受。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種方式早在七零年代,已有日本導演如蜷川幸雄或鈴木忠志,以莎劇或希臘悲劇結合歌舞伎或能劇的跨文化劇場(intercultural theatre),成功打入西方世界。

 

中國國家芭蕾舞團的《牡丹亭》,則從另一個角度反向操作,以西方芭蕾來演繹一個東方故事,但背後的精神是類似的。換言之,在當前國際表演市場的操作上,亞洲劇團若希望減低自己的進入障礙,如果不是在內容上選擇西方文本,就是在表演技巧上採取一種源自西方的現代表演語言。

 

劇場是一種當下的藝術

 

當然,這樣的手法背後有兩個因素。首先,我們已非處在一個東西方對立的時代,矗立在亞洲各大城市的高樓大廈與各種國際化報刊媒體,說明了我們處在一個傳統與現代混雜的時代。劇場是一種當下的藝術,觀眾也會隨著時代而變遷其欣賞口味。與其說傳統不受到重視,還不如說傳統戲曲中能表達的主題(如忠孝節義或私訂終身),已經不能反映現代人在生活中所面臨的重大課題(裁員、移民或環保)。更何況,傳統觀眾處的慢活步調世界所產生的故事演出,也無法滿足已習慣敍事速度越來越快的網絡世代觀眾。

 

所以,第二個造成跨文化潮流的原因是來自觀眾。作為在黑暗中不許任意交談與走動的觀眾,如果舞台上的所有要素(對白、身段、情節、服裝道具等),對觀賞者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那麼密集的兩個小時觀賞,只能是痛苦的煎熬過程或淪為一種異國情調。因此,我仗們勢必得提供一些國際觀眾已經熟悉的形式或內容,讓他們在觀賞中不要有那麼多的大腦負擔,同時可以藉著這些梯子的幫助,去欣賞那些演出中陌生的文化特色。

 

不過,如果說亞洲其他地區都是踏著日本近四十前走過的道路,那我們不僅會想,或許日本現在的做法,正意味亞洲劇場進入國際的最新模式。村上春樹的《發條鳥紀事》不僅是一本充滿都會感的當代小說,同時這也是一本處理日本軍國主義題材的作品。很明顯的,反映當下日本人生活中的焦慮與社會課題,成為這部作品的特色。在改編小說成舞台演出時,Stephen Earnhart不但利用了多媒體,也使用了傳統日本文樂的偶戲技巧。換言之,當代日本社會其實是傳統與現代並置,重點並非哪種手段比較好,而是這些劇場手法是否能反映當下的生活面貌。至於跨國合作,亦不過是回應了現代都市的多樣性。如果我們走在街上或搭地鐵時,都早已習慣面對往來的行人充滿各種族裔,有甚麼理由要求舞台得保持族群與語言的一致性?

 

靈活面對當下是策略

 

有很多範例可供說明在這種混雜時代,靈活面對當下是能讓亞洲劇場走入更寬廣未來的策略。首先,是大家都熟悉的電影《無間道》被馬田.史高西斯改拍成紐約版的例子。電影跟劇場作為一種說故事的媒介,電影並沒有拘泥在傳統或現代、西方或東方的對立,它唯一要面對的是當下觀眾的反應,找出大眾喜愛的題材,吸引他們到電影院。當代亞洲有一種趨勢,是利用動漫作為共通語言(這恰好可以取代莎士比亞),甚至最終影響了西方(想想《變形金剛》的例子)。換言之,只要我們能夠真誠面對當下我們所處社會的蓬勃活力與創意,大膽發揮想像力,我們的作品就能吸引這個時代的所有觀眾。

 

亞洲劇場最大的特色是身體,這是現代西方劇場所缺乏。西方雖有莎士比亞的劇本,這些劇本當時是如何演出的,卻沒有人知道。但是亞洲各地的傳統劇場,都有著悠久的表演傳統,讓內容與形式處在有機組合的狀態。但當這些演出已經達到最佳的完美境界,當它不能再做一絲一毫的變更時,某種程度這些傳統劇場也成了活化石—因為,如我前面所說的,能欣賞這些特質的觀眾已經越來越少,也缺乏培育這些觀眾的自然環境。

 

現代與傳統在現實中混雜

 

但是,亞洲劇場未來發展的最佳策略並非是二擇一,必須得在傳統與現代中挑一個。而是如同玻璃帷幕大樓轉角就有大排檔或土地廟一樣,當代亞洲的特色就是現代與傳統在真實生活中的生猛混雜,而非西方的理性純粹。在透過各種贊助、教育與推廣來維繫傳統劇場血脈的同時(別忘了,劇場是身傳,它必須是活的傳承),我們必須鼓勵各種嘗試,不必懼怕破壞傳統。相反的,如果亞洲劇場不能在現代社會裡找到它的觀眾,不能讓人覺得好玩或引發大眾共鳴,便不會有人才願意獻身到這個創作領域,更不用說藉著當代而接觸傳統。若一個人不喜歡聽音樂,就更別提如何順著流行、搖滾、爵士而慢慢接觸到古典樂了。

 

在這次「游藝亞洲」藝術節中,有傳統(如越南升龍水上木偶劇團及上海越劇院)、跨文化(如印度《曼加尼亞的誘惑》)、或當代(如香港話劇團及艾甘.漢)的作品,讓我們見識到亞洲文化的紛雜,並非是「亞洲」這個名詞可以概括的,也是彼此觀摩的最佳機會。

 

因此,且讓我大膽預測,如果要超越日本目前的當代跨國劇場模式,我們接下來該做的,不是東西方的跨文化演出,而是進行亞洲的內部跨文化,充分利用這個區域所擁有的最大多樣性,創造亞洲人才能共享的合作優勢。現在已經不是到巴黎或紐約膜拜大師的年代,而是漫遊在東京、上海、首爾、香港、台北、孟買或曼谷進行大血拼的時代。

 

該是我們從亞洲學習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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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顧問,臺北藝術大學與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曾任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2012-17),倪匡科幻獎首獎得主,獲頒「德台友誼獎章」與入選La Vie雜誌「2017台灣創意力100」。

 

著有《故事創作Tips:32堂創意課》、《喚醒東方歐蘭朵》、《羅伯.威爾森:光的無限力量》、《動作的文藝復興:現代默劇小史》等,譯有《劍橋劇場研究入門》、《彼得.布魯克:空的空間》、《布拉格畫像》、《給菲莉絲的情書》等。

 

近期作品包括北美館展覽《食物箴言》開幕演出〈藝術的重量〉(2015)、展覽《愛麗絲的兔子洞》的講座行動-裝置藝術〈拉然巴在美術館〉(2016)、展覽《社交場》於北美館大廳的空間裝置〈去年夏天你不在,我來過〉(201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