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中世紀聖俗易位、階級解體、民間力量恣意流洩的狂歡節,現今的藝術節更像是古希臘的酒神祭典。那是一種官方主導,意欲為市民提供娛樂、或打造文化共識的儀式。短視的主事者,只關注政治與市場的考量,很容易將之視為宣示政績的炫耀行動,例如台灣某些縣市政府會耗費鉅資邀請世界級的樂團前來演出,卻吝於支出地方上的文化培育經費;或是把不斷放煙火視為吸引觀光的不二法門。然而,有心的規劃,卻也可以借力使力,匯集各方資源來為文化建設扎根,為藝術創意和日常生活的相互激盪,創造平台。
雖然是官方主導的藝術節,但走上街道和廣場遊樂這類巴赫汀眼中的狂歡特質,仍不可或缺。像「亞維儂藝術節」以露天舞台為大宗、「柏林詩歌節」在波茲坦廣場上搭起高台念詩,都是能引人在街頭停駐的要素。街頭,正是遊民與身為城市漫遊者的詩人共享的地盤,尤其越為高度資本化發展的街區,越是缺乏這類邊緣人行走坐臥的地盤。於是,藝術節促進越多四面八方的各色人等匯集,越是能讓生活的能量盡情交流。
至於翻轉階級,也是許多藝術節的精神所寄。年輕藝術家或邊緣團體躍上大舞台接受肯定與喝采,不無傳統中給小丑與奴隸加冕的意味。藝術節不能光靠名牌,如何引進源頭活水,不但維持藝術節的活力、象徵城市精神的更新,也很像是賭場投注。每年各大影展都保留配額給第一部影片的新人,即是讓人們日後記得,某位大師是從哪裡崛起的。歐洲重要的藝術節多半選在夏季,也是因為這段期間正統劇院休假,表演者可以自由流動,藝術節遂得以出現全新的組合、更匪夷所思的跨界。市民變成遊客,玩樂時心情也更寬容,容易接受經驗之外的事物。於是亞維儂有膽量大張旗鼓推介來自歐洲以外的文化,而《沙灘上的愛因斯坦》、《緞鞋》、《摩訶婆羅達》這類通宵達旦、不合常規的演出,也才有機會面世。
某些藝術節有其地利因素,例如「薩爾斯堡藝術節」可以依賴莫扎特名號,「拜魯特音樂節」更有華格納遺產撐腰,不過人為因素還是方向與成敗關鍵。「亞維儂戲劇節」若非尚.維拉(JeanVilar)帶頭以冷僻經典及當代劇作做為「人民劇場」的實驗基地,也不可能另闢戰場,和巴黎的劇場主流分庭抗禮,甚至奪下令旗。「維也納藝術節」若非有呂克.邦迪(LucBondy)長期掌舵,焉能引領歐洲跨領域新潮流匯集在這優雅的古典音樂之都?更不用說80年代的「下一波藝術節」,在紐約劇場日益邁向商業化體制化時,保障並傳承了前衛藝術的薪火。
對官方而言,一個活動通常只要有人潮、有正面報導,就是好的業績。但任何純粹市場考量的商業表演,也可以有這些效果。顯然藝術節的存在,必須有其介入性、開創性的思維,而不只是選好看的節目來娛樂最大公約數的大眾而已──那是民間經紀公司的目的,官方既有來自全民的資源,理當更積極有為。
藝術節可以藉機彌補原本制式結構中無法常態生存的事物,也可以引領、建議、鼓吹全新的藝術潮流,甚至承擔起繼往開來的時代責任。不要說藝術節何德何能,看看每年五月的「柏林戲劇盛會」(Theatertreffen),選拔出過去一年的十大德語劇場製作到柏林匯演,不但維繫了柏林作為藝術中心的聲望,更足以向世界呈現德語劇場最尖端的發展。
柏林戲劇盛會之所以特別,在於藝術節起初都是邊陲的產物。柏林、巴黎、倫敦這類大都會的文化風氣向來鼎盛,根本不需要藝術節來錦上添花。所以亞維儂、愛丁堡、拜魯特才會異軍突起,以藝術特色彰顯小城風貌。柏林的選拔匯演,收編了來自各個邊陲地帶的藝術成就。獲益的不僅是市民,更促進整個德語劇壇的發展交流。
資源不足的城市,可以藉藝術節來累積文化實力,也為市民提供養分。英國的「曼徹斯特藝術節」可以說是箇中佳例。
從工業城到環保據點,曼徹斯特的文化活動其實不多,政府於是策辦了兩年一度的藝術節,規模不大,但是類型甚廣,尤其免費的跨領域藝術行為很多,更斥資製作少數的國際首演製作,求精不求多,吸引國際策展人和全球戲迷朝聖。你可以在一座已成古蹟的音樂學院聽到小提琴獨奏加上影像放映,在美術館看到結合真人表演的展覽,讓人不得不印象深刻。夾在「愛丁堡藝術節」和戲劇之都倫敦中間,曼徹斯特也能找到自己的特色與定位。
台灣最有特色的藝術節或許是2006年開始的「金甘蔗影展」。一反所有影展定律,每年徵選數個團隊,在高雄橋頭地區駐點一周,以現地拍攝、現地後製、製作完成短片,在最後一天放映並評獎,評選會紀錄還全文上網公佈。這種在地精神令人讚嘆不已,也將只能放映已完成影片的「過去式」影展,變成「進行式」。金甘蔗彰顯了藝術節另一重大要素-就是「在場」的身體感。尤其在網路時代,這種走到現場的「在場」更是無可取代的真實經驗。
藝術節需要想像力。尤其是在文化逐漸變成產業的時候,藝術節仗著以求新為號召,仗著有一批更為開放與好奇的觀眾,還能開發一點尖端實驗。新不是價值標準,而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未知的門。門後也許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文化傳統,可能是一面鏡子,也可能是一個黑洞。但是若不打開,我們就永遠關在自己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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