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差不多兩年前，有文化雜誌編輯來電郵，向筆者開出「藝評需要理論嗎？」這樣的命題作文題目。編輯補充說，那是讀者自己提出的問題，而他們則找資深藝評人作出回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理論竟成為了令人如此困惱的問題，而對於開始嘗試撰寫劇評的人來說，理論活脫脫就像哈姆雷特的存在命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理論」源於「觀看」
或許，要解答哈姆雷特的難題，我們首先要問：到底什麼是「理論」（Theory）？依照現有的考據，Theory一詞源自希臘語，而Theoria則是動詞Theorein（觀看）的名詞格。Theoria有「觀看」、「沉思」，也有「遣派Theoroi（派出諮詢神諭或參加競技會的政府使節）」、「在劇院或競技會上作為觀眾的行為」等意思，在十七世紀則衍生為「思想的體系」、「解釋的體系」等詞義。值得注意的是，「劇場」與「理論」在希臘詞源上恰好相關。Theater的希臘語前身為Theatron，指劇院，指觀看喜劇表演的地方。Theatron來自動詞Theasthai，指「盯著、注視、觀看」，尤指作為劇院觀眾的觀看，而Theasthai則來自另一動詞Thea（觀看）。Theoria與Theoros是Thea（觀看）和-oros（看見）的複合詞。這樣看來，「觀看」是Theory（理論）和Theatre（劇院）的根源。
然後，我們一般都是按照「理論」一詞往後的引申義，把它理解為人們透過「抽象」（Abstraction），對經驗現象世界的梳理、概括與解釋。筆者在這裡追索「理論」一字的詞源，是希望指出「理論」並非藝評人或藝術理論家憑空想像出來的無中生有之物，它的先提是對經驗現象世界的「觀看」，而對於劇評或戲劇理論家來說，他們的首要「觀看」對象則是「劇場」。沒有演出，又哪有劇評？哪有戲劇理論？
戲劇理論之用途
因此，歷史上不少的所謂「戲劇理論」，其實都是根據具體作品所作的解釋、概括與歸納。就以希臘大哲學家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美學巨著《詩學》（Ars Poetica）為例。雖然他在該書中嘗試為西方美學的發展提出一套具普遍性的理論，但由於亞氏主要根據古希臘的「悲劇」、「喜劇」、「史詩」等具體作品做出概括，從而建構其美學理論，故此《詩學》首先是對具體時空底下特定戲劇作品的分析與歸納。然而，對於身處後現代時空的當代評論人來說呢？他們在理解與評述作品時，是否又必須回到古老的戲劇理論呢？首先，雖然戲劇一直隨著歷史而不斷演化，但其實有不少當代作品，仍然不出古老戲劇的模式。例如亞里斯多德提出，戲劇的結構必須遵從「頭、中、尾」這樣的三段式，這至今仍適用於分析大部份的戲劇作品（尤其是通俗戲劇作品）。
其次，自七十年代以後，歐美不少劇場工作者（例如彼德布魯克、謝喜納等），都有回到西方的戲劇傳統，重新演繹像古希臘悲劇、喜劇與史詩等古老的作品，汲取美學養分。作為戲劇評論人，當我們面對一個號稱希臘悲劇的當代演出，我們自然要求諸古老的戲劇理論，作出比對，既能分辨古今，也能更準確地把握眼前作品的特點，從而作出恰當的評價。
戲劇「外部」的理論？
當然，在當代戲劇研究的領域，「理論」已不再侷限於所謂「戲劇理論」。事實上，你會在不少當代的戲劇評論或研究的文章中，找到不少「疑似」戲劇外部的理論（尤其是文化理論），有從女性主義、性別角度等等，分析戲劇作品中的性別定類、女性主體性，也有從後殖民理論出發，考掘前身為殖民地國家的戲劇作品中的身份認同問題，不一而足，好不熱閙。或許，大家會疑問，戲劇評論或研究談這麼多戲劇自身以外的問題，是否有點離題、本末倒置、借題發揮？結果談文化多於戲劇專業自身，人們可以從舞臺一個小小的動作，大談後殖民的身份認同，卻無法真正分判一個戲劇作品在藝術上的高下。對於如此的疑問，我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作為獨立領域的藝術是十八世紀以降的產物，但在此以前，藝術從來並沒有被視為自圓自足。亞里斯多德的《詩學》所分析的固然是古希臘戲劇的藝術特點，但它更重視的卻是戲劇的倫理學意涵。如此說來，若要充份理解古希臘戲劇，也就不得不求索於亞氏的倫理學，甚至形而上理論。
古老的作品固然如此，但當代的作品又何嘗不是？要知道，戲劇固然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形式，但任何的文化形式，卻無法跟更廣大的文化脈絡完全隔絕。試想想，要充份把握數碼新媒體劇場作的藝術特點，我們可以完全無視當代大量有關數碼媒體文化的分析與研究嗎？或許，所謂戲劇外部的理論，既有助評論人照亮眼前的作品，也讓他們有機會退後一步，重新思考戲劇內外的邊界。
（原載於NO. 18《牯嶺街小劇場文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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