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女人濕地》及《與山伯同床》後,雙妹嘜舞蹈劇場再次從文本入手,銳意探尋舞蹈與文本結合的火花。《人在旅途洒淚匙》比上次《與山伯同床》更為流暢俐落、得心應手,或許是因為今次改編馬奎斯的《異鄉客》本來就是各不相關的十二個短篇,而非一個完整的故事。《與山伯同床》明顯受於故事脈絡的制肘,想要塑造角色卻又被角色拉扯著走,顯得不俐不落,處處小心翼翼,收放難以自如。最大的障礙是要「演」一個角色,甚至企圖以戲劇的方式去讀白、演一個角色的心路歷程;但要說一個起承轉合的完整故事卻向來不是雙妹的長處,也未能找到有效的方法把陳慧故事中的傷感愁思與雙妹嘜獨有的嬉鬧中見感性結合起來。
《與山伯同床》整個故事的核心是人物,得把故事說清楚,得把人物描劃仔細,讓觀眾隨著她的經歷而思潮起伏、代入其中。但在《異鄉客》之中各個故事之間的關係卻是並置性的,人物是一種意象大於其他;因此這次摒除了對人物的執著,便無須受到舞蹈語言在刻劃人物方面的限制,於是編舞就更能自由地遊刃於整體意象上的經營。各個篇章均是濃縮的充滿喻象的某一片段或場景,而於這擷取的切片上展現的,是一種遭遇上的荒謬性──以場刊中的話來說是「種種奇幻禍福」──進而潛入對某種狀態的凝視以至凝思。
現在很多劇場或舞蹈創作都愛做「改編」,往文本滋取養分,但常常落得個不上不下鎩羽而歸;如果非得要「改編」,就得把持著文本的精粹,而非枝葉。撇除了在《與山伯同床》中的「演戲」,今次轉而皆以獨白、V.O.等身份上更為模糊或具多元指向的方式出現,並以跳接、拼貼等手段使之片碎化,整體上更為符合作品體栽上拼貼的特質。馬奎斯魔幻寫實的敍事手法,與十二短篇的跳接與並置性,卻恰巧與雙妹嘜一貫擅長的黑色幽默、拼貼手法成一絕配,故此改編起來,梗礙明顯少了。
說是人在旅途或在異鄉的故事,更多的或許是面對這些處境時人的狀態,讓人無法不聯想到的,是編舞楊惠美的個人經歷。惠美和Abby都常在紐約香港兩地往返,時常人在旅途、作異鄉客。雙妹的作品中兩位作者總是走得很前,創作的題材與她們的生命經歷十分貼近,每每與觀眾分享著自身生命的點滴,看她們的作品就像和一對老朋友聚會。如果還是要給予女性創作的標籤,那這個標貼上說的是一種微密、一種貼近、一種intimacy。她們無意放到某個極高的哲學高度去談論,也無意訴諸任何宏大的字眼。雙妹嘜舞蹈劇場裏的身體是感性的,是微小的。
作品的「人在旅途」況味在開端時稍為明顯,以旅行箱的圖像開始,雙妹以一貫的獨特細膩形體描劃著上路的種種──諸如啟程、候機、在長途客機上半夢半醒等等場景。踏在旅途上,更多談的,卻是人在異鄉的溝通梗礙,並因此引發出來,對這種孤寂狀態的凝視。一個很為觸動的,是丹琦的一段表演,他說著眾人皆不明白的語言,卻竭力想要溝通。而後旅途延指更遼闊的意義,諸如生命本身,夢幻喪禮一幕就像揭示著對旅途終站的某種幻想:幻想的喪禮上,送別的朋友把亡者的行李箱打開,把當中的物事一一舖陳,儼然就是一場最好的告別式,向著生命的旅途上她所攜背過的物事作最後的悼輓。而飾演亡者的黃靜婷,就在一旁,觀看著這自己的喪禮。從這種幻想投射出來,也是對旅途、對生命歷程的一種反思。
不能不談的是這次演出的空間運用,由觀眾席坐地上、四面圍繞著演區的格局開始,就知道這並不是一次乖乖坐著看的演出。演出當中有數個邀請觀眾加入演出的部分,我竟然全都參與了。雙妹一直有一種與人分享感動的親和特質,和觀眾的互動都有足夠的暖身,引導流暢而體貼,不讓觀眾尷尬,也非要站在一高地去挑戰觀眾。因此舖排到最後,只見舞者開啟了場地的大門,步了出去,場內的觀眾只聽到激烈的呼叫聲,而大家竟都踴躍地離開自己的位置,跑到門前去看,並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示。門外的舞者狂歡地戲謔著性愛場面,帶到高潮而進入尾聲,派對式的氣氛作結,再次展示著雙妹嘜那想要透過藝術作品與我們分享生命的感性特質。
(原載於2009年12月第47期《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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