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我似乎看到一種有趣的敘事模式,這是多只在RPG(角色扮演)電視遊戲才出現的平衡架構︰ 沒有固定的主角,劇情由多位角色同步前進,這邊發展一部分,又影響了那一方,故事間沒多相干,卻因人的聚散,因人活在同一世界而無可避免有相同遭遇,而藕斷絲連。這不同於具故事性或以議題/概念為軸的作品。編劇嘗試表現的,似乎只是一陣氣勢,而角色在台上要表達的,則是一份情懷︰夜深,硬要黏在台上(亭園),排遣寂寞。
舞台是個老宅後亭,台上有一圍牆,中間是個巨大的圓形拱門,就像月亮一樣,夜深時份,影照老宅各個還未睡的家族人生活。台上一旁,又放了與拱門同大的圓板,彷彿隨時會被推到拱門前,隔絕眾人與整個世界。眾人就在這樣的佈景內被困/自困︰鄺麗化一整晚妝;昌強聽電話,罵人;法蘭西轉換不同演繹方式,在無人欣賞下表演;紫眉找著不存在的貓;翠華要煮完餐飯;John不停拿東西來敲;喪標則惹事生非。一個地方,他們只做自己的事,卻因爭位置及為家庭往事而生事。這邊完了爭吵,那邊又來自白,此起彼落,如潘惠森在場刊比喻,這是仿照清代卷軸《盛世滋生圖》的「散點透視法」創作。
補說一點,這種「散點透視法」,不是同一時間呈現不同的狀態,而是焦點流動,聚光燈隨劇情轉向,由集中於這個角色移照到另一角色,像卷軸,不是浮世繪。以音樂為喻,是「多聲部」,是輪唱但不是合唱。看劇時,就似看卷軸一樣,你必須慢慢打開,細心欣賞流動的景致,當我看到最後時,又會發覺已不大記得最開頭的景象,因為一切也是細碎而無牽連,最初出現的人事與最後那個事件似無連繫,卻一起拼湊出一片風景。
整齣戲一直走不出一種氣氛——起初紫眉/六嬸(姚潤敏)對天地吟︰「秋風起,黃葉落」的愁懷,令人想及《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乘下句「懷佳人兮不能忘」,眾角色的父親、丈夫,他們的先祖加入紅花會,南下香港,欲尋歸宿,今天他們在港落地生根,卻又拋妻棄子,遠赴南洋,尋可安居之地。致使台上這班棄子滯留香港,他們自怨、無奈,或憤怒,他們互相咒罵、戲弄,如喪標想戲弄鄺麗時,鄺麗說︰「你行開啦……你舔下個牆啦,係甜架,全家上下都係甜架,只有我條命係苦」,但依然只困在被遺棄、被忽視的傷口中 。最終觀眾看見人間往事,然而故事沒有向前推展,人物間的線沒有縫合,關係未有深化。即使最後各人大打出手,打得要脫去戲服,做回演員,再打,身體糾纏,但人仍是孤獨,餘下的是一片「喪亂」,思緒四散一地。
或許在沒有明確故事關係,首場演員有點能量過盛的演繹,似在彌補失去故事性的不足,而借故挽回聲勢。卻因劇本以散亂為題,使演員的盡力,反生混亂,像各人在爭相突出自己,而淡化眾人僅餘的微妙關係,令「混亂」未在打鬥中升華。不過最後一幕,眾人四散,布幕文字既出,又挽回一切氣勢了︰這時,一直若隱若現在台上的王羲之「喪亂帖」字句,完整地浮現於布幕上。百年前的祖先(畫外音)述說王羲之的家墳因戰亂被毀,心生喪亂之痛,而疾書遣懷。帖首為行書,及後漸變為草,以表作者越趨痛心之志。回應演出,先是平淡介紹各人往事,最後打成一片,豈非也是由行變草?只是從前之喪亂皆為名詞,意表錐心之痛,今天,如同祖先問︰「現在還有人用喪亂一詞嗎?」答案是有的,不過「喪」已變為狀態詞。「喪亂帖」為演出收結,同時呼應了整體結構,讓情感倒流,呼應故事。先祖說尋找安居之所難,希望百年後眾人可得。回看現在,叔父輩再南逃,餘下的人有居可住,卻不安。古人因戰而喪亂;今人呢?如潘生在場刊言,香港算是繁華城市,但他看不到盛世,而找到《盛世滋生圖》沒有的愁眉苦臉。喪亂詞義因時變化,但喪亂依然,是由痛於身外鑽至喪在心內。各人在自憐自傷兼自閉,手上有先進手機,又何以帶來更有效的連繫?這,是喜劇嗎?
我沒看過《盛世滋生圖》,卻在之前有幸/不幸在港看到《清明上河圖》。忘不了當時香港藝術館同事因生怕排隊輪候觀賞的觀眾等得太久,好心勸告︰「行快d,後面d人就可以睇快d」,「(真跡)咁細沒咩好睇,不如行快d出去睇大架啦(外牆貼紙)。」 如此,我看到大排長龍的繁華,卻同樣看不到盛世;我看到在畫中尋索故事不得的失望嘴臉,卻看不到靜心欣賞意境的閒人。
(原載於2010年2月7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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