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文學經典作為母本的劇場,觀眾購票入場總難免是有備而來的,何況喬治‧奧威爾(1903-1950, George Orwell)在1945年出版的《動物農莊》早是西方文學視野中家傳戶曉的經典小說,香港不少中學亦以此作為英語閱讀科的讀本,這部小說至今也有不少電影及動畫等視播的演繹版本,甚至廣泛被結合使用成為教材。這種「強勢」背景對表演者來說既是優勢也是威脅:觀眾帶著對經典所積攢的優越性認知,對表演先驗地具備一定好感,但同時也可能有太多預設的想像和期望,干擾劇場藝術的即時和直接的傳達。
從「野米劇團Wild Rice」演出的「動物農莊」看來,身兼創團藝術總監及本劇導演的王愛仁完全擁有了超越這種兩難的信心。表演最吸引觀眾和最令人驚喜的莫過於形體演出和原創音樂。台上扮演所有動物的來去其實只有六名演員,他們以簡約抽象的打扮和服飾來突顯動物的身體和發聲特徵,無論是扮演永遠忠實勤勞而善良、緊隨著革命號召到幾近盲目的馬、最能認字、對動物農莊的起義充滿保留的驢子、利用機會滿足一己權力私慾的豬領導,甚或一時群雞亂飛,或眾鵝撲鬥、或不同動物被問吊的屠宰場面,俱能生動逼真。觀眾在嘆為觀止之餘,也不自覺地發現自己在忍受著野心擴張後的動物領袖,如何重蹈自私人類極權帶來腐敗的覆轍。極具娛樂性(entertaining)的幾首歌曲改編自近代不同國家的流行樂曲,把嘲諷的感染力推向高潮,贏得熱烈的掌聲,我認為不及現場原創的敲擊樂所營造的奔馳、雷暴、打鬥、勞動等場面攝人心神。更值得留意的,飾演Molly和被屠殺的演員用了內化的演繹方式,發現尋找自由的革命最終要吃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苦頭,雙目發出仿真動物那種流不出眼淚、欲哭無語的感人力量,只惜太快結束而被大眾所忽略。
相對於由「功夫熊貓」導演約翰‧史提芬森(John Stephenson)執導的1999年電影版「動物農莊」,伍德里奇Ian Wooldridge的改編更貼近小說的原來面貌:電影版加插太多人類與動物抗爭的情節,再加上用一隻狗的視角來敘述,批判意識略嫌露骨。反而,形體配合聲演和現場互動的設計所展現的劇場魅力,比電影中會張口說話的真實動物模型更貼近主題,更能成功接合和消化劇場和文字的差異,發揮劇場藝術的極致。電影由動物轉化成人類開始,而劇場是人類退化成動物的樣式開始──開場時演員本來穿著繁忙城市人的服飾各自在聽手機奔走,撕開外衣才進入權力爭持的獸性世界。
這劇目曾獲新加坡DBS Life!劇場獎2002年最佳導演、最佳原創音樂、最佳演出。引進香港觀眾認識野米劇團並作首家在香港藝術節演出的新加坡專業劇團的,是現任香港藝術節行政總監的何嘉坤。可惜現場所見,西人觀眾佔大多數,或許當中的文化差異不易為本港華人接受,最具體的莫若最後一幕,代表權力的動物,和人類把酒談生意,演員穿上一色的華服,把情節的隱喻重新定限於共產主義的敗壞,且與中國的共產主義掛鈎,然而,華服始終不是中共的代表,這服飾的安排不但把劇場限制在原著傳統的詮釋上,更無法不讓我帶著民族歧視的狐疑離場。
(原載於2010年5月《藝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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