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近年有關「80後」一代的議題多與空間有關,那麼黃詠詩自編自演的《寒武紀與威士忌》就是一闕「70後」的時間悲歌。上一代帶著戰爭和文革的苦難記憶,「80後」則有「本土」的戰線;「70後」卻是歷史夾縫的一代,在社會上高不成低不就,人際上若即若離至幾近親疏無別。他們沒有前人與後輩的沉重與充實,強烈的「不存在感」只能以爛笑話充塞,笑著來哭。
主角陳紀(黃詠詩飾)住在大坑一幢舊唐樓裡,與幾個朋友一樣,處於生命和社會的夾縫裡。陳紀是自由身文字工作者,幾個朋友則是興趣班導師、大學助教和律師樓職員,沒有安穩的專業,也沒有穩定的感情生活,與家人也關係淡泊,幾個朋友之間也懷有心病。故事的發展就是說陳紀與身邊人的關係怎樣逐步剝離,而最後幾乎寂寞至死:她離了婚、母親遇意外死去、朋友Sophie的貓被毒死、Sophie遇劫殺、老年失智的鄰居病逝……萬念俱灰之下,決定於生日那天燒炭。也許世道之惡有兩面:一是荒謬,沉重的,令人瘋狂,如「文革」;另一面是虛無,輕浮的,使人抑鬱——就是香港回歸前後、「70後」一代長大成人的「過渡期」。
對這「過渡期」的追認無奈是政治不正確的。不單陳紀念念不忘的前夫是英國人,她的生父原來也是英國人,未知已令陳紀母親懷孕前就離開了。當英國是不顧而去的「父親」,「母親」自然就比喻中國了,但這「母親」卻也逝去,只剩下一條腿,也反映了「70後」生於殖民地的黃金時期,剛長大成人時則回歸「祖國」,祖國卻已變樣,難以認同,只剩下一點殘骸。最後陳紀的父母,以及失智的老伯,穿著維多利亞時期的洋裝在閣樓上揮手告別,難免有懷念英國殖民者的意味,而這在今天是不合時宜的,但這卻是最真實的感受,是陳紀在浮游的狀態唯一可嘗試伸手去抓住的——哪管只是一條水草。爛笑話就是這樣的一條水草,明明沒甚麼好笑,但也必須挖些「能笑的」元素出來——例如押韻的「食字」,在事物缺乏關聯之時,勉強找出關聯來,反映出獨單的人對「聯繫」的渴求。同時,因為他們成長於一個「無重量」的時代之中,又承受不了挖心挖肺的認真——難怪對中英談判香港前途問題的一段回憶,也只能再三重複戴卓爾夫人仆倒的一幕,是歷史的爛笑話。
既然生命的沉重與虛浮皆難以忍受,唯有借酒澆愁。戲名裡的「寒武紀」是地質學上,充滿古生物痕跡的時期,代表著豐富充實;相對而言,「威士忌」也是時間性的象徵,因為人喝醉後「斷片」,就是時間的隙縫,正是「寒武紀」的相反,也與老人失智症的失憶對照著。
時間的斷裂以外,也有人際間的斷裂。陳紀和她的鄰居都是獨居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唯有相濡以沫。三個單位的佈景背靠背地置於施轉舞台之上,還夾了一個樓梯間的佈景,是空間裡的夾縫。各戶的垃圾都放這兒,而垃圾正是那些明明存在著,人們卻不想看見,或者視而不見的東西。陳紀和她的朋友們在時間與人際關係的夾縫之間,也有這種猶如梯間垃圾的感覺——明明存在卻又被人忽略;而百多年前抵抗英兵而戰死的原居民幽魂,也停留在這梯間。不過,這空間配置也帶來轉化的機會。因為角色在各空間中的移動,可意味著「時間」的轉變——若失智症老伯意味「過去」,孕婦肚裡的胎兒則指向「未來」;而最後陳紀用老伯的輪椅載著臨盆的孕婦趕去醫院,則是讓過去與未來銜接,在夾縫裡的盼望。
角色的設計也充滿著這種被遺忘、失落在縫隙裡的意味。劇裡沒有那些在社會和歷史裡佔主導的成年男性角色——失婚婦人、新移民、獨居老人、單身孕婦、吸毒者、同性戀者。陳紀能通靈,也代表著她與「過去」及別人聯繫的渴求。然而其他人卻沒有這種連繫的敏銳,使她無法與別人分享,擴展這種聯繫;結果溝通反成為了滋擾,寧願退回空虛寂寞的境地。
劇本裡強烈的情緒使不少觀眾邊看邊哭,但有些地方未免重複累贅。例如說陳紀一代與家人的關係疏離,就寫陳紀跟母親很少說話;Sophie父母離異,卻都不願撫養她,她死了也沒有甚麼感覺;Ken喝醉了回老家睡在客廳地上,家人卻當他隱形。另外,陳紀的父親在其出生前已離去,她樓下的孕婦也是一樣,胎兒的爸早已跑掉。這種重複像一杯double的威士忌,或吃東西「加辣」,只是分量倍增,唯稍欠變化與層次感。
總括而言,《寒》劇是一齣佳作,捕捉並呈現了被忽略的一代人的真實情感。選擇陳奕迅的〈1874〉作主題曲是聰明的做法,歌詞充分表達了那種生於錯誤時代的唏噓,而歌者富感染力的演繹,也讓劇本中那種隙縫中的失落更如酒香般散發出來。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