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脫下民族主義的眼鏡,純粹欣賞父子重建關係的親情戲嗎?像劇中主角那樣,與父親的歷史「重遇」,彌補疏遠的關係,反思都市人冷漠的人際……然後窩心地「再出發」云云?
原來是不可能的,個人、社會及歷史無可分割。要梳理自己的家族史,等於回望自己民族的歷史(最少在這劇裏如是)。那麼,若觀眾受這劇之感動,回去找老父講故事,也許聽到的就是當年如何抵抗日軍侵華的血淚史。
那沒所謂啊!今天中日友好,吾輩也是喝日本流行文化之奶水長大的,主角放在收音機頂那《三一萬能俠》「一號機」玩具,筆者也有一個類似的。
觀眾大都是投入而享受的。他們投入主角的視點,隨著父親一再脫皮,不斷有新發現,也對自己有更深的了解。就像整理故人的舊箱子,先從最上面的一層翻下去,愈往下看,照片中父親的樣子愈年輕。劇中各階段的父親改變之劇,使男主角感到「怎可能是同一人?」的訝異。塑造一個人的,是際遇,是社會變遷,是家庭──是像主角這般失敗的男人所不能察覺的。
男主角的「黃金時期」正值日本由盛轉衰,從「日本第一」到經濟爆破,無數人不是失業便是當派遣工的時期;父親卻是從日本作為「戰敗國」的頹敗到充滿朝氣的起飛時期──即使父親創業失敗,也有大集團終生僱用的安穩無憂。
不斷脫皮的父親是「家族史」的具像顯現,像整理遺物時舊照片上的年輕父親跑了出來,也是老年患上失智症的比喻:最近的事沒法記住,多年前的事卻一幕一幕湧出來,不住拉著兒子「話當年」。
劇本有很多語帶雙關之意象。「脫皮」是蛻變、回憶,也是重生。而「重生」既是父親不斷日復年輕,也指男主角最後重拾動力去努力生活。紙飛機落在地上,可以是墜落,也可以是「著陸」──即可以再次高飛,意味著人生在低潮時也有轉機,就像二十多歲的父親當年駕著的「雷電」戰機故障,須緊急下降,後來輾轉遇上了主角的母親,是「宿命與奇蹟之結合」。劇作者似乎藉此祝福日本,即使像男主角一樣「墜落」了,也可以回首父輩,從戰敗的絶境振作起來,再次起飛。
那麼,香港人大概不難有共鳴。除了《三一萬能俠》,還有那種「墜落男」的困窘,上一輩不斷說以前「獅子山下」的故事、香港經濟起飛的年月。我們回望再回望,或許可重拾動力,再次起飛?像劇終幾個不同階段的父親,把紙飛機射向觀眾,邀請他們一起再次高飛,那樣,眾位父親背後的戰機就沒那麼礙眼,因為香港人對「獅子山下」的認同肯定比「三年零八個月」更深。父親家裏那些舊電器,一屋棕色系的陳設,也叫我們想起博物館那重現石硤尾七層徙置區單位的佈景,在「夕陽」燈光映照下,有一份懷舊之興味。
但這種「重振雄風」之敘事會否太過單調貧乏?劇中父親之性開放(壯年時期)被演繹成浪漫風流,成功的喜劇化處理的確引起觀眾大笑,卻犧牲了批判性。男主角因外遇而觸發婚姻危機,卻在「歷史中的父親」身上幻想/緬懷那段男人風流放蕩的老好歲月(對比主角可能不育的「無能」暗示)。女性的感受及想法被擠到一旁,即使主角妻子美津子似乎帶有當代女性的自主意識,她也不是敘事的重點,只是用以襯托男主角多麼失敗而已。另外,年輕的母親(以幽靈之形態現身)對父親之好色行徑顯得包容;殯儀服務公司職員田中久惠則是「制服誘惑」,跟「紅顏禍水」佐藤理沙(男主角的外遇對象)一樣只是劇中男角的性對象。
這樣,劇中呈現的反省是否真正的反省?還是「重振雄風」的徒勞盼望?男主角最後請「一號機」幫忙,舉著紙飛機;他自己則借來數碼攝錄機,意圖重拾大學時代之理想(拍攝獨立電影)。但他不是在更早的時候,從他在電影學會敘舊活動搭上舊女友理沙的那一天開始,其實已經想回頭「重新起飛」嗎?這個「無能男」竟有出軌的膽子──會否是他心裏早埋著一股要引爆一切,然後重新再來的衝動──就像被原子彈轟炸後,在廢墟中開始站起來的日本一樣?
那或許能說明,為何劇終再次出現的「雷電」戰機,作為「重新出發」之象徵,還是會令人感到不安──不論「雷電」戰機當年有沒有飛越過中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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