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加尼亞的誘惑——誘惑出人類心靈渴求的喜樂
文︰肥力 | 上載日期︰2011年11月10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世界文化藝術節)
地點︰沙田大會堂演奏廳
日期︰4 - 5/11/2011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誠然,最初我只被《曼加尼亞的誘惑》的裝置佈景照片迷倒了,已顧不得聽不聽懂印度歌唱,在未查清楚曼加尼亞音樂是甚麼之前,便決定非看不可。進場時,看到那個樓高四層,每層各置有很多整齊的小房,每間房的四周均被燈光包圍,內裏則坐著樂師。那個華麗而極富民俗色彩的佈置,差點令我興奮得叫了出來。先景奪人,單是這個景致,已叫人拍掌。

 

上個月有幸到一位印度朋友的家度過印度新年,朋友跟我說印度新年時,家家戶戶也盡最大能力點亮燈火,讓家變得光亮。我帶著這份認知回看這次演出,便發現,佈置在每格房間四周的燈泡,除了有炫目的舞台的效果之外,更是包裹著樂師這個臨時的家的裝置,讓象徵喜悅、溫暖的光,照耀樂師,隨音樂而喜。三十多位街頭音樂人,正是如此地被導演召集到來,各安坐在小房之中演奏。當這邊的一位奏樂時,其房子的燈光便亮起來,那邊一列歌手唱歌,那些燈光也隨之開放,漸次,樂師輪流的歌唱及演奏,伴著燈火星移,便形成一個有趣的燈亮燈滅的效果,令音樂演出更具可觀性。

 

但比較這種燈火皮相,更令我在意樂師與樂師的互動性,這種利用小房佈置將樂師間隔開來的情況,令觀眾感到每位樂師仍是個體,同時間,卻又能透現在三年時間的排練後,他們那份一唱一和,天衣無縫的默契。不過我更看到的是原本作為街頭音樂人的諸位,在與其他人對唱合奏之時,仍然保留一份競爭性。我們可以想像他們原本就在印度各城市的街頭表演,而坐在身旁的那一位,很可能是昔日與自己在同一條街道的競爭對手,當然這是良性的,只因音樂可說在藝術範疇裏最具包容性的,它總能透過微妙的音律,讓不同(甚至不同風格)的演者走在一起。即使在同一街道原是各有各精彩,最後又可以變成合唱、二重唱。曼加尼亞音樂,可說更容易融合各人的音律,成就更複雜的變化。我們要知道,這些樂師從來不是有系統地排練,說實他們可能根本沒有所謂的樂譜。和西方的精緻音樂不同,東方音樂更重視人與人之間的磨合,利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利用身體牢記每一個音粒。或許習西方音樂的人士仍會在當中挑出幾個不協調的瑕疵,但我們絕對不能否認,曼加尼亞音樂樂師卻保留了一份即興演奏的神髓,一種對人而不是對樂譜,時時刻刻因為「與你對唱」而心生的喜悅。坐在遠方的聽眾,怎可能感覺不到這一片喜悅的震撼?

 

然而,這樣便衍出了一個問題,而似乎關乎觀眾呢。當我坐在觀眾席,在黑漆的「劇場」觀賞演出時,身邊不斷有觀眾隨喜樂的音樂高興地笑語,後頭有小學生討論印度人的鬍鬚原來很長很長,前方有情侶大談音樂多有趣。當我心裏對這些「不尊重劇場」的表現心生一股莫名的憤怒,準備搬到旁邊一個沒人的位置時,我才發現整個場地,包括一些特意來「撐場」的南亞師生,那邊扶老攜幼的,某些一本正經的,同時在場內不同角落竊語。這時候,剛巧場上的指揮邊打著拍子邊鼓勵觀眾一起拍掌。突然,我有種恍然大悟:曼加尼亞音樂一直以來也是在街頭或喧鬧的地方表演,音樂令人想像到的,往往是印度車水馬龍,混亂卻暗隱秩序的風光,那種在人多車多,叫賣之聲不絕的地方,奏出一段又一段既神聖而又喜樂的音樂。這種音樂所謂的「誘惑」,正正讓觀眾與樂師一起興奮莫名,渴望喜悅及愛。那樣,觀眾渴望交談及討論,實在理所當然。反之我之前那種不安感,及「劇場」觀眾席全黑漆而塑造出來的一份叫觀眾靜坐觀賞的暗示,才與音樂格格不入。那麼,我便要問為何導演必須把街頭樂手置於把觀與演隔上一層距離的鏡框式劇場之中?這是一種不小心的錯配?還是導演刻意把即興音樂包裝得更「高雅」的計謀?然而當我在網上找資料,找到曾在阿布達比等地的巡迴片段時,便令我釋懷。我看到節目同樣在大型劇場中演出,但觀眾卻邊聽音樂邊手舞足蹈,有的更站了起來喝采,投入得還以為在看甚麼演唱會。這時我便明白,並不是導演硬要將街頭藝術嚴肅化,而是香港的場地管理,以致觀眾一直以來把劇場神聖化,這是我一直認為的香港劇場潔癖文化的體現︰進入劇場,便必須安靜地觀賞演出,當觀眾燈暗後便必須不作聲的看畢演出為止。我沒說這是不對,然而這只不過是迎合以看與被看結構組成的一般演出的最有效回應方式,但,一定不是可訴諸四海的「公式」。面對曼加尼亞音樂,這種令人由心而發勾起人類跳舞及喜樂的誘惑,我們為何就要被所謂的「劇場規定」束縛在一排又一排的冷椅子上?我想導演會奇怪為何這個城市的觀眾可以如此安靜,而表演者則以為我們不大喜歡他們的音樂呢。我會叩問,究竟我們抱持怎麼樣的劇場信念進入劇場?

 

要稱之為「世界文化藝術節」的節目,我們何曾同樣懷著一份胸襟,以不同的氣度,面對世界文化?所謂文化交流,我認為,從來就不是看與被看,或大家安全地來個演後藝人談討論討論便可了事。當中的微妙處,或許正可在這次觀眾因著一般劇場禮儀而被壓抑情緒的尷尬可見端倪。如果表演是由場地、演者及觀者組成,這次事件中場地及觀眾沒有出錯,只是,我們必須放下尊嚴,虛心地承認,在世界文化藝術舞台上,香港對於所謂文化、世界各種類的音樂欣賞方式、劇場概念等方面,至少從這一次經驗來看,比起其他如阿拉伯國家等地而言,我還算得上稱之為「落後」。我們,發生了甚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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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倫敦金匠學院創意及文化企業(劇場及表演專業)碩士,現為藝術策劃人及監製,成立跨界藝術事業 FELIXISM CREATION公司,從事劇場、媒體、設計、市場策劃等工作,疫情期間更致力推動新形式表演藝術節目,一年內策劃超過十個不同類型的網上及跨媒介活動。同時,以筆名肥力創作藝評及插畫,2016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藝術評論)」。曾獲荷蘭、澳洲、北京、台灣、廣州及香港等藝術節及政府藝文單位邀請為駐節藝評人,及為不同機構撰寫專題研究文章。2020年獲荷蘭藝術節邀請為全球六位藝評人之一,撰寫有關疫情後藝術節、藝評如何展望未來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