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立論》一文寫過他的一個夢,當中的故事說,有一個賓客去吃人家的滿月酒時誠實地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而遭大家合力痛打。這位說實話的人的故事除了反映人對死亡的恐懼外,還帶出「出生」等於「入死」這個題旨。很多人都不喜歡甚至討厭的佛洛伊德提出,「生本能」(如性、求生慾望)和「死本能」(如暴力)都是人與生俱來的心理能力。大肆慶祝「出生」,是否以此來否認「會死」的現實?人尋找對象、孕育生命、維持生命,但當「生」和「死」是一個錢幣的兩面時,生育和積極求生的,都是在譜出死亡之曲。
《大東亞異人娼館》就是一個從生到死的故事。一家人窮得快要餓死,為了保住全家人的性命,父親決定賣了其中一個女兒給日本人當雛妓,但是這決定最終救不了其他家人,卻破壞了親密的父女關係,而且種下了女兒對父親的怨恨。其後女兒捱過無數煎熬,扶搖直上,大權在握,便回家找父親,要他經歷一下自己走過的路。父親在「異人娼館」遇上的女性,都反映了女兒「成長」的印記。起初那校服女孩的單純,任由男人擺佈;變成癡肥女人那般性慾高漲,把男人都吞到身體裏去;再成為作繭自縛的女人,生活於自傷自憐之中,甚至以虐待他人(自己的女兒和父親)來得到受虐的心理補償。
這個成長經歷就是女兒千辛萬苦「求生」的一段路,也是父親「求生」的心路歷程(或願望)——那一個少年向天神求義的寓言故事。這兩個故事互相交疊,形成一種凶殘/沉淪(女兒)和公平/反抗(父親)的對比,也是「入死」和「出生」那種糾纏不清的關係最切實的比喻。
最後女兒強迫父親和自己及他的孫女(女兒的女兒)做愛來懲罰他,又是否在反諷他一味求生的慾望?這樣的亂倫一方面有違道德,令父親痛苦,但另一方面也是生育下一代的途徑。表面上女兒以虐待等「入死」手段和父親「求生」的意願打對台,但其實父親賣女求全家生存的求生意志孕育了女兒的沉淪,「求生」也就培育出「入死」。最終父親遭挖心而死,「入死」戰勝了「求生」。生存本身就敵不過死亡,但父親的犧牲是否能帶來女兒心靈上的安慰和補償,又更進一步帶來女兒的覺醒呢?
《大東亞異人娼館》這戲由寺山修司啟發,充滿了奇幻特色,演員的演出也能配合這超現實的主題。只是將故事放在一特定歷史情境(日本侵佔的香港),連繫上大日本主義就顯得格格不入。除非有意像大陸「憤青」那樣趁日本核危機時散佈種族仇恨,我實在看不到種族主義在戲中有甚麼可發揮的地方。
貧窮引申出「出生」和「入死」以及亂倫的題旨,日本導演三池崇史曾在其短篇電影Imprint探討。故事講述兩兄妹住在一個窮困的鄉村中,哥哥終日酗酒,虐待並強姦妹妹,生下了一個在頭上有另一個邪惡連體妹妹的女兒,因而產生出更多無辜人受虐受害的「入死」故事。一惡生出一惡的源頭是貧窮,還是人性之惡?又或是佛洛伊德提出的「死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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