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與香港、中國與英國、三十年代與千禧世紀,甚至男與女、咖啡與啤酒、書信與互聯網,既建構了「影話戲」創團作品《非男非女》的故事框架、敘述線索、舞台意象和時空交替,也展示了導演和編劇羅靜雯的思考形態;正如她說「二元對立」才是重點,主與客、自己和別人、主體與他者需要兩相對照才能照出彼此存在於世的輪廓。基於這個認知的介面,我也決定從「二元」的方向走一趟觀看的歷程。
《非男非女》的故事從「魂瓶」的傳說開始,盛載「魂魄」的瓶子輾轉從三十年代的上海交替到2011年的香港,一個來自上海的舞女跟一個來自英國的少尉艱難地相愛,再遭逢戰爭的生離死別,繾綣的情念分別印刻於魂瓶、絕命信、自殺前的遺書、軍醫的筆記等等,經歷時空的再世輪迴敲成前世今生的碎片,碎片落入讀土木工程的香港女子與國內從事考古工作的忠實男子,通過互聯網彼此找到可疑的對方再歷練記憶轉移的確認,前生的舞女化成男身仍然慣於等待,上輩子葬身防空洞內的軍官變成女體依舊硬朗獨立,就這樣在錯置與相認之間再續前緣。是的,表面的故事有一個「俗套」的框架,但骨子裡移換的卻是關於「香港」這個城市揮之不去的歷史夢魘。導演採用「場景調度」的電影手法,利用「趟門」(slide door)換景,明快的跳接時空、交替人物;此外,「魂魄精靈」的顯現借由燈光、鏡子、聲效和錄像等裝置營造室內恐怖淒厲的氣氛,使現場不停傳出驚嚇的大呼小叫,增添了另類的觀影樂趣。於是,我也跟著導演的邏輯,從「二元」的線路沿途尋索,尋見了「兩條主線」和「兩種感悟」,流連忘返也樂而忘返……
「兩條主線」是「文化身分的危機」、性別轉換的「非」與「trans-」——舊上海夾纏於「中國」和「英國」之間身不由己,就是過去香港的寫照,戰爭的起落與爭鬥彷彿天地不仁,以「歷史」為芻狗,「香港」從此中英夾雜、中西混種,經歷殖民然後再/後殖民;跟著幾度輪迴,脫離的地圖板塊「復歸國有」,但「回歸」之後變成「北上/北望」大中華的整合和發展,香港依舊迷失自我!至於「性別的跨界」表面在於前世的男女主角今生互換了性別,但寓意的骨幹其實在於化成魂魄的精靈既非男非女也雌雄同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織那些恩義怨恨,這是香港的身分寫照,即「非此非彼」卻是二重結合,同時也隱喻了對殖民者與宗主國的love-hate relationship,就這樣營營役役念茲在茲,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怎一個「愁」字了得!
「兩種感悟」是「文學意象的鋪排」與「一個世代的共鳴」——喜歡羅靜雯的劇本因為總是佈滿細密的巧喻、互文、迴文的心思,《非男非女》尤其充滿對白的對位互換和圓形結構的迴環往復,例如三十年代的「咖啡」跟千禧世紀的「啤酒」遙相呼應,前者的苦、後者的淡象徵了兩個年代的味道,上海女子覺得咖啡很苦,因為動盪的生活令她無法相信英國人的感情,化成男身後的她(國內考古專家)覺得啤酒很淡,因為充斥虛擬網絡的世界不過是一個「hea」的世代!這「苦」和「淡」承載了導演編劇的歷史感官,這是相當細密的演述,觀眾必需摒除雜念記著對白和場口的串連才能抓住脈絡,這絕對不是一齣通俗的浪漫傳奇,而是顛覆著因循、懸疑著解碼的政治寓言。
演後跟羅靜雯聊天,跟她細說我的「世代共鳴」,這個城市有一代人叫做「九七世代」,父母早年南來這個蕞爾小島,生下的一代在這裡成長,並且經歷八十年代最繁榮富庶的盛世圖景,「九七」的突如其來、「六四」的一夜屠城讓他們卡在中間,既回不去歷史的源流重頭開始,又走不出眼前看不清的陰霾,於是恆常地處於不上不落、不高不低的位置無法歸根立命。是的,我和導演都是被「九七」卡在中間的零餘者,曾經出走美國遊蕩於文化差異的衝擊最後又回歸原來的地方,對眼前千瘡百孔的敗壞無能為力,卻又拒絕被統合、同化而勢孤力弱,在北上和遠走之間踟躕難行,只想保住一個不變的身分、保有一個恆存的來處,卻明明知道那是徒勞無功而且不切實際,猶幸這個世界給了編劇一支搖動的筆,讓這種被卡住的懸浮化成舞台光影,照耀這個世代時明時滅的暗黑。
那天演後的座談會上,有年老的觀眾覺得劇情過時令他無法感應,有年青學生在導演的解說下才恍然大悟,刹那讓我覺得四周的燈光幽暗,劇院通道吹來的風孤孤零零,或許我是少數涉入其中不能自拔的冷眼旁觀者——我一直知道這個「九七世代」的身分不被應許,曾經有年青的評論人撰文批評我們「不合時宜」、不懂跟著潮浪進退,卻霸佔文化風景的高地阻礙他們揭竿起義……此刻我驟然想起關錦鵬電影《阮玲玉》最後片段的一句對白:「這世界其實很大,不必要你倒下來我才可以站起來,大家站在一起不是更好嗎?」從來我都沒有要求一個站立的位置,因為從原初開始我們便已經註定要不斷的飄移、遊離,飄移於不願確認的矛盾中、遊離在無法定位的浮土上,「香港」是懸在空中的城,而「魂瓶」就是我的前世今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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