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年尾大事回顧,份外覺得今年來/去得紛紛攘攘。抗爭此起彼落,悍衛菜園村海下灣南生圍廣東話中國人權……關乎中國,關乎香港,其實是都關於家土。離開家土四處闖蕩的流浪人,也有個回家的季節吧?家的引力在甄詠蓓的《阿花愛漫遊》的舞台活潑展現,引領觀眾來個偽科學的太空探索之旅,在遠離家園的他方承受(也享受)種種耐人尋味的離心力和向心力。
曾經,阿花住在遙遠的奧迪斯星球。那星球距離我們不知多少個光年,在我們還未來得及看見的時候就爆炸了。阿花坐著2047號太空船逃難,在艙內俯視到不少散落在宇宙角落的孤獨靈魂。縱然他們各有立足的星球,但各自的心卻仍流離失所。舞台上最鮮明的呈現是一個hydrogen girl。雖然我們目睹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那個怎麼也按捺不住自己的伴侶,以及只剩下框架的空凳,重重的無力感充斥整個畫面,藉以側寫出女孩無法安定下來的心。她彷彿注滿了氫氣,不受任何引力的約束,一天一點固執地飄上空中……
對於遺憾的Sorryland人, 迷途的小狗,執著的皇后,無法掌握自己過去現在將來的複製熊貓,家是個擺脫不了的枷鎖、束縛、框框,他們渴望逃到更廣闊的宇宙(那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框框?)。眼底下的Sorryland人,利落地將火山反轉變成窩居,將自己瑟縮其中,身體埋在畫滿粉筆傢俬的牆壁裡,有顆不知往哪裡閣的自尊心。他們不斷向阿花招手吶喊懇求著「請帶我走吧!」。
花自飄零。落花滿天蔽月光。離家尋家是怎樣一種況味?甄詠蓓化身外星人阿花,以外星人那相對抽離的姿態觀望太空船下一個個沉溺在各自世界的人。這不難令人想起聖修伯羅筆下那個童心未泯卻又憂鬱深沉的外星小王子,悄悄地釋放一種我們很難完全理解但又不難想像到的愁緒;而阿花身上白色的主調,像蒲公英一樣輕輕的,它不會飛,只會飄,抓不住半寸土地。
宇宙茫茫,那裡才是屬於你的地方?那些才是屬於你的愛?有甚麼可以把你牢牢抓緊、讓你不至輕易跌入無底黑洞?可以想像這些問題不住地縈繞著太空漫遊中的阿花。就如寇比力克在2001太空漫遊,引發阿花深思無限,其中也包括原始與文明的角力。也許,我們都曾是黑猩猩,亦會在先進的未來被複製為更加優良物種。人類過度干預大自然定律,人為建構而成的重重關係,有種超現實的質感,懸在半空飄浮不定。
唯獨「做乜唸野呢?」這個問題是全場最大的笑位因這句話乍聽起來極像粗口,出自黃靖扮演那隻快被delete的劣質熊貓。複製技術終可能顛覆傳統的倫理關係。對於新造的個體,儘管已跟足原本的遺傳密碼拷貝而來,卻是如此面目模糊。人的身份未知可憑甚麼來界定和證明,鬧出的絕不只是個笑話那麼簡單。別要輕輕帶過。
我思故我在。達爾文經過不斷思考悟出的道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進化論》的精髓,說明生存下來的必有其存在價值。回到原始的動物界,人類的價值也無非是食物鏈中的一員,與其他生物互相依存。當彼此的關係可以簡化為一堆投射到台上冷冷的慘白科學公式時,是可怕的。值得慶幸的是,原來我們每個人一生中最初的親密關係,不是一條公式,而是一條臍帶──一條滋生愛、供給我們成長養(氧)份的通道。所以阿花說,人與外星人最大的分別其實在於肚臍。臍帶退去剩下的肚臍,是離開母體的第一道疤痕,它不可磨滅地烙印住一種親密關係;而隨後的母子分離與再後來的各種生離死別,都統統演化為親密距離,成為你如今在哪裡的依歸。那是一個我們叫做「家」的地方,有著無形而確實存在的牽引,就如萬有引力般自然存在。
遠在外太空的失重狀態,是那些自以為被放逐到離家很遠的人所哼出的一支狂想曲。種種關係隱隱向我們證明「離心力」只是一種為了平衡「向心力」而構想出來的假設。當我看到台上的黑洞勢將吞噬萬物,阿花猛地捲入旋渦中,捲到一座火山反轉,反出一塊鏡子,一塊蠻大的碎片,反映著「對面」的宇宙──一個個座上客都擠在一塊(黑洞)。這不是我第一次接觸「黑洞是一面鏡子」的隱喻。韓麗珠在她的《縫身》曾引文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連自己也無法觸碰的黑暗角落,那裡藏著一面鏡子,照見他們腦裡的全部意識,那是拼圖的一塊,湊合所有的小塊,便是世界的全貌。」然而,這次當場冷不防跟暗淡鏡中的我打個照面,竟有點種想逃走的衝動,接近黑洞邊緣的掙扎。
在家土日趨受地產財閥支配的當下,普羅大眾都不得奢望擁有一片實實在在的土地。難道「家土」在不久的將來會演變為名存實亡的概念空殼?高官口口聲聲問八十後何必要執著買樓安家,暗示現在死守土地是幼稚不志的。無根無蒂的人最輕易被吸走了,到時我們還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嗎?
(原載於2011年2月《藝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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