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種顏色形容生活,它會是媽姐衣裳純潔的白色、還是高跟鞋亮麗的大紅色?抑或是,顏色只是人用來自欺的「夢」,真實的生活根本是空無一物的透明?
生活裏「夢」與「真實」常常難以分辨。正如照片給人「複製現實」的真實感,因此更容易讓人擺弄,製造虛假的印象。《暗示since 1960s》中的男主角馬仔是攝影師,深明照片造假的道理,卻把夢中情人冰冰放在「完美得不像真的」的幻象裏,覺得她和照顧自己的媽姐一樣孤高、神秘而美麗。另一邊廂,六十年代的媽姐若冰雖然立下決心不嫁,但卻止不住對愛情的盼望,時常凝望陽台外的風景,偷玩太太的高跟鞋。兩人心情起伏不斷重疊:若冰回憶起鄉間兒時與阿榮的回憶,馬仔則陷入中四暗戀冰冰的回憶;若冰雨中與寫信佬曖昧,馬仔同時與冰冰溫存。然而欲望、思念和愛情,往往寄托於虛妄的幻想中。就好像寫真常用的柔和鏡頭、結婚照相同的甜蜜構圖和場景,因為距離,才會構想感情的美好。最後若冰縱使有曖昧情意,卻無法超越責任和規限。馬仔渴望用清晰的鏡頭留下真正的冰冰,後來才發覺一切都是假象。最真實的,是冰冰肚上埋藏着傷痛的疤痕——他選擇用一架沒有底片的菲林機拍下。無窮的盼望和欲望過後,兩人驟然發現人各自的孤寂,才是生活的最真實。摒棄外在的顏色,反而才能紀錄深刻感受的瞬間。
孤獨是生存的基本狀態,就像媽姐陪同太太生子,在貼近死亡的痛苦面前,發現人「只有自己才能幫自己」。或許需要一個像馬利亞納海溝底部的心境——「看起來光亮清澈,是片堅硬的矽藻泥荒地」——在澄明的孤寂中,方能認清追求的真實或虛妄,面對和看清自己。馬仔與若冰各自對着虛構的人物對話,更顯孤清,但二人卻懵然沉醉。後來,若冰拒絕寫信佬的情意,馬仔發現自己想結婚的自作多情;若冰失去了老父,馬仔也發現冰冰傷痕累累的過去。兩人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夢,回歸到最孤寂的一刻,在世界上最深的裂縫中相遇。兩人終於不再自說自話,在孤寂中相擁,來自不同時代的人一下子拉近,讓「靜到覺得嘈」的心不再冷清。
如何真實地貼近生活,是歷練過後明白的道理。「洞」的隱喻貫穿全劇,像人生的「空洞」。馬仔的校褸一開始就穿了洞,就像存在無法填補的空洞的回憶,馬仔卻固執地穿着不脫,時而遮掩、時而自嘲。直到遇上冰冰,急急想要縫補,卻不慎被刺傷了手指。若冰看到寫信佬衣服的空洞,執意要他脫下來替他縫補,同時無法面對他曖昧的情意。後來在陽台縫補衣服,從姐妹嫁人的決定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同樣被針線刺傷手指。兩個年代中的人面對空洞,都有同樣的盼望,但往往太急於填補「空洞」,被強大的渴望衝昏頭腦,最終讓自己受傷。雖然最後皆失落,兩人卻在共同的孤寂中,以家人的關係再次連繋,互相依靠和支撐,平靜面對人生的「空洞」。在尾聲,馬仔回復到孩童時期,向媽姐撒嬌,最後默默地自己縫補衣服的洞;若冰把感情寄托於照顧太太的孩子上,平靜遠眺,看着寫信佬離去以後的空白。一切又回到最原初。兩人終於能放下虛妄,做最當下的自己。
人生中有許多東西要去追逐,在過程中總被強大的渴望和想望佔據,唯有在沉靜下來的瞬間,才能在浮華的表象中,找到真實的自己。面對這種孤寂的狀態,或許感到失落,但人並非孤獨地孤獨,因此能彼此依靠,平靜面對。《暗示since1960》裏暗示了甚麼,或許觀衆也不能完全解釋。但其平靜而透明的氣氛,卻能讓人一同潛入海底深處,共同感受沉寂中的真實。
(原載於2011年8月《藝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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