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進錯場了?這是一個漂泊的劇組送給漂泊的人的,一個關於漂泊的故事。而筆者作為一個香港人在香港看這演出,而難以投入,也許是源於經驗的貧乏,多於知識和涵養方面的障礙。《兩》劇在大陸很受歡迎,引起他們共鳴之處,就是離家的共同經驗:包括農民工、大學生和北漂青年等,都有離鄉別井到別的城市尋求發展的經歷。然而對於本地觀眾來說,香港就是他們的「家鄉」,並沒有流離過。所以當他們在家鄉聽別人漂泊的故事,就隔著一道經驗的鴻溝。他們或能從外而來地認知、想象,但難以從心而發地投入和參與。
《兩》劇並沒有一個「起承轉合」的傳統故事結構,它的內容是散亂的,就是「兩隻狗」離鄉進城「追求理想」的經歷拼湊而成,混雜了很多不相干的、「無厘頭」的笑話。因為語言和文化背景的差異,很多哄堂大笑的地方,筆者都不懂反應,須事後請教來自國內的朋友。不過,也有不少地方,的確是饒有趣味的,因為那些板斧是不經觀眾思考的,諸如透過滑稽動作和「食字」的方式,直接地作用於觀眾的感官知覺。不過,若說它沒有深度、東拼西湊、犬儒地以爛笑話迴避城市生活的社會批判的話,彷彿劇名已預先作出回應:《兩隻狗的生活意見》,犬儒是理所當然吧!現實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不為人,尊嚴和理想只有不斷遭受挫敗。「離家」是背景,「追尋理想」是角色的動機,但戲劇的主題卻是「理想破滅」 。
所以故事的發展無關於主角如何努力,最終達到成功(或終究失敗),而是在路上不斷承受打擊:被富人收養、被關進監牢、當保安員被逐……縱然最後還有「回家」的選擇,未至於全軍盡墨,但那也等於是放棄理想,始終心有不甘。這些內容能引起觀眾共鳴,大概那都是人們笑中有淚的共同體驗。這種共同性體現於演員與觀眾打成一片的演出過程之中:甫開場兩位演員就聲明希望能跟觀眾多點互動,演出時也有很多走上觀眾席拿他們開玩笑的設計;而開場講笑話及後來的演唱部分,也強調「舞台上的演出和席上的眾在同一空間」的感覺,與一般戲劇演出把舞台上的戲劇空間劃分出來的安排截然不同。例如說,一般演出在謝幕時觀眾才拍掌,《兩》卻期望觀眾不斷拍掌、歡呼,卻不會造成干擾(其實傳統戲曲和相聲等中國表演藝術的習慣就是這樣的,台上的演員耍出精心設計的技藝,觀眾即場叫好才是慣常的節奏)。故此可以想象《兩》更像一個綜藝表演晚會,包括了戲劇演出、相聲和搖滾樂等多個項目。更進一步說,這個「綜藝晚會」並非為筆者此等「本地人」而設的,卻更像是來自中國大陸的「遊子」們在這個大都會「他鄉遇故知」,要慶祝一番,就有人「露兩手」表演讓老鄉們高興一下——只不過「兩隻狗」旺財和來福多才多藝,把那些「露兩手」都囊括在內而已。劇中有些諸如笑場、忘詞的失誤,若置入以上「同鄉聚會」的想象之中的話,通常失誤會引起的「業餘」的感覺,錯有錯著地迎合了「同鄉」的位置,反而有助於營造「共同性」的效果。
這樣地解讀,會否不只是「同情地了解」,而近於「濫情地妄想」?始終這齣劇來香港演出,是不能把本地觀眾排除在外的。雖然孟京輝已刪減了一些需要了解內地社會文化脈絡才能明白的劇情(例如兩隻狗參加選秀節目和打劫銀行等內容),也在兩隻狗甫進城後那一段以「XX是XX的」之句式描述城市的部分,按香港的情況來重新創作,但是點到即止。其實此劇巡迴各大城市演出的語境和劇中兩隻狗進城的處境是一致的,猶如這劇演到哪個城市,旺財和來福兩頭狗就走到哪個城市,再一次追尋理想,並再一次面對挫折。而且,既然這劇的風格那麼即興和隨意,這次演出的內容應該有更貼近香港的社會和文化實況。於是,這次演出和本土觀眾一樣,在「他方」與「這地」之間,被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若這是一個講述他方的故事(例如北京),本地觀眾會認知「他者」的視角去看,或會藉此增添有關「他方」的知識,縱有不解也在預期之中;但《兩》既在「XX是XX」的那一段暗示了兩隻狗是進入了香港,後來的內容卻無法承接,還是大陸的語境。所以,《兩》劇的主要對象,看來就是那些同時有大陸和香港生活經歷的觀眾。
在演唱的部分也凸顯出這一點——所唱的歌其實都跟「家鄉——漂泊」的主題有關,包括〈花房姑娘〉、〈鐘鼓樓〉、Yellow Submarine和主題曲〈兩隻狗〉。崔健的〈花房姑娘〉和何勇的̀〈鐘鼓樓〉對於中國小資文藝青年來說可能是耳熟能詳,一唱「感覺就對了」,也能配合劇情——但這可對一般香港觀眾無效。就算能聽懂歌詞,但北京二環的鐘鼓樓對香港人有何意義?或許香港人到首都旅遊時到訪過。但諷刺的是,《鐘鼓樓》所唱的是以鐘鼓樓為家的人的情懷,而這情懷事實上正是被「旅遊發展」所逐漸破壞的。
話說回來,其實香港本身也並不必然給人「家鄉」的感覺,就算是「家」,卻不是「鄉」,因為「鄉」應在大陸。也許很多香港人都有到外國留和和工作的經歷,但那跟「兩隻狗」那種在國內流離,從地方到大城市尋求發展的經驗大相逕庭——香港本身就是大城市了。於是香港人若有流離感的話,就是在本地裡漂泊,沒有真正歸屬的飄蕩無根——不像來福和旺財那樣最後還有家鄉可回。「外面的人想進來,裡面的人卻想逃出去」,這是一道比深圳河闊得多的文化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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