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流」不怕引進富爭議性的劇本,勇氣可嘉。只是爭議性往往跟觀眾的社會文化背景相關。《製造基督》把耶穌塑造成一個熱心的猶太革命家、傑出的表演者,自編自導自演「死而復生」的大型魔術,為了使人相信他就是救世主「默西亞」。這題材在西方社會有爭議性,因為基督教信仰是西方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反而,在東方,基督教的「福音」才是敏感題目。「同流」把此劇搬演來港,就增加了一些本地元素,回應香港的文化語境。
《製造基督》的原作者Steven Berkoff是猶太錫安主義者,政治立場鮮明。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傾向把耶穌塑造成一個會使計吸引人心的猶太政治家,而不是超自然的上帝之子。因為Berkoff相信啟蒙理性而不信神蹟,這是一個世俗化的人子耶穌,宗教性和政治性並行,都是面對群眾的表演,悅人耳目,動人心思。前半段的一場戲中,耶穌一身鮮紅西裝,以《馬太福音》的「聖經金句」來演說,七情上面,手舞足蹈,像說棟篤笑,也像西方民主社會的政治家站台,雄辯滔滔的樣子。這場戲把耶穌的教導設定為一場表演,鮮紅色西裝後來不再出現,換回古裝,可見它只是一套戲服,也是現代政客的符號。他被門徒喚作J.C.,加上劇終梁振英C.Y. Leung的影像在台上出現,這一場政客站台版本的「山上寶訓」,就為此後的劇情定調,讓觀眾有一個世俗的、政治的、可指涉現今香港社會的觀賞進路,與劇本中有關宗教信仰的探討並行。
這種邀請觀眾把戲劇帶出劇院,指向真實世界的特色,可見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影響。除了J.C.之外,有撒旦和天主教神父面向觀眾演說的戲份。他們不只是在演「一場演說」,也可以說是真的演說,而在場觀眾就是被包括在劇內的演說對象,打破了「第四道牆」。最開場耶穌被掛上十字架的過程,以及大祭司換裝成天主教神父的情形,在台上無遮無掩地呈現出來,是演出(但不是劇情)的一部分,提示觀眾:這是一齣在真實世界上演的一齣戲,拒絕讓觀眾以戲劇世界的消費來逃避真實世界的問題。同時這設計也在反問/反諷:J.C.的紅色西裝是戲服,神父的袍也是戲服,那些宗教和政治領袖在台上風靡萬人,跟當下「我們這些觀眾在看戲」是同構的。當中有精彩的劇場設計:神父以數面鏡子反射的方式,既背對觀眾席,又在鏡面中看見觀眾——同時觀眾也看見自己——來迫使觀眾面對自己,意味著他們在真實世界中也要尋問劇中所提出的問題,有關宗教和政治、真相和謊言、表演和底蘊的問題。不論他們面對的是宗教還是政治領袖——或兩者皆是——皆需認清自己選擇相信甚麼的問題:誰是我的「默西亞」?我選擇相信誰是「默西亞」?為甚麼?
另一方面,撒旦對觀眾演說的一場也十分精彩;相對於J.C.不斷背誦「金句」但不加闡釋,不成完整論述的「形式表演」,撒旦這一場「問心事」則向相反方向往人內心心處而入。這就是「試探」,是人性的,太人性的。其實慾望是讓人感覺美好的,崇高的宗教理想,可能反而是叫人難以所及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唯心幻想。這也不只是「演出試探」,其內容本身也真的是一種誘惑。也只有直面誘惑,才能了解「耶穌抵受試探」的意義。
Berkoff的戲劇除了文本,也重視形體。《製造基督》中大部分場景的設計,都是高度集中的,除了上述各場「演說」之外,在群戲中也是有一個中心點,例如門徒看著耶穌治病趕鬼、法利賽人向大祭司告密、最後晚餐等。這種能量的集中,加上題材本身的重量,以及劇團沒安排中場休息,就使人看得特別累。而且演出場地偌大,即使在個別場口,導演已試圖用盡舞台(例如猶大賣主後在跑圈,其他門徒化身為「群眾」,以各異的形體動作在台上不斷交叉走動的一場),但在大部分時間,觀眾都需要在一個寬闊的空間中把注意力凝聚在一小角。也許,若換了在一個較小的場地,觀眾與舞台距離小一點,看去台上充實一點,會加倍地打動觀賞者。
(原載於2012年8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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