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演摩莎劇團與新加坡實踐劇場聯合製作的《隔離既大母雞.十年祭》與台灣再現劇團的《Bushiban》於2012年澳門藝穗節分途出擊,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手法探索各所關注的議題。兩個作品於劇本以至舞台使用方面俱南轅北轍,《隔離既大母雞》以傳統劇場手法,一個故事包裝一個隱喻,順著故事脈絡推開;《Bushiban》則拋棄了故事情節,以「補習班」的直接方式跟作為「同學」的觀眾溝通。兩種呈現方法自然帶出迥異的質感與力量,而表現手段的背後除顯示了各種不同探索的可能性以及方向,甚至涉及形式與內容的關係,彼此的角力或針鋒相對。
《隔離既大母雞.十年祭》(下稱《隔》)以「母雞」象徵整個中國大陸,「隔離」顯示出劇場作為一個「觀察者」的姿態,置放入「民主運動」的背景之下,隱然透出台灣與中國的二元關係,劇場中的老婦與年輕的新聞記者(革命在場者/觀察者)亦可以讀出更深的身份含義(以母體象徵家國的傳統喻象)。小劇場中有簡單而尚見精緻的舞台設計、道具、一臺戲不可或缺的角色以及對話、音效及間場等等,還有觀眾坐在既屬的觀察席,與演員沒有直接交流。
《隔》劇的重心明顯放在劇場與時代之回應上,一個久遠的故事(民主運動結束之後)、一個古老的神話(飢餓的母雞最後把自己都吃掉只剩下嘴巴),「母雞」的隱喻在死者等待投胎列車的月台上鋪展,其象徵不言而喻。閱讀類似的傳統劇場,意義的傳送與接收便成為整部劇成功的關鍵,換言之,劇場如何深入挖掘自設的隱喻,致使它擺脫「時代」的侷限(畢竟,描述「民主運動」——尤其是提到鎮壓,直接便指向六四——這一類的劇作委實太多),讓隱喻產生橫向的共時歷史感之餘,直接抵達當下,劇場便成為舊日民主運動年代與現今社會思潮結合的橋樑,這一種歷時的流動特質,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既然要如編劇所言的思考「作品對當代觀眾價值」以及當中提到的重演(《隔》劇創作始源於2010年,此為2012年的十年祭再版)作為一種回顧審視的過程,設計一個好的隱喻不止意味著更深入的挖掘,而且是提供了新的角度向一件已經在各個藝術範疇被反覆詰問過的「民主事件」另外的切入。然而,月台、等待、記者、死去的民主運動參加者的母親……旅行箱……這一切一切,有機組合起來,都無法予人對事件新的感受,更遑論觀眾如何投入到劇場之中,看《隔》劇如何回顧從前的演出,從而發出諸如幕尾一種「上車/繼續等待」的矛盾心理。
與《隔》的處理截然相反,《Bushiban》(補習班)則拋開了劇情,設定即為老師與學生,在前設上已經駁好觀眾直接投入劇場的橋樑,無疑是一種方便的手法,而只要「導師」質素高,劇場的張力相當容易形成(情況就像香港流行的補習天王一樣,幾乎等於偶像)。透過「補習班」變異為Bushiban,完整的詞語異化為零落的拚音符號,暗合了第一課《地.圖學》中對消失變遷的街道、店舖的人文關懷。第二課《一生必學的魔術》,表演者預先坐在觀眾之中,扮演學生,然後走出來「踩台」,說指導的導師教得很爛(其實他就是導師),這種劇場與補習班與觀眾的曖昧關係,構成了微妙的表演場域。當然,這部戲也需要作出取捨的,就是它並不以劇本情節主導為中心(也是有意為之),故事的失去則透過形式去補完,而且這個形式帶有強烈的傳授意味,儘管導師以不同的輕鬆手法嘗試帶領觀眾投入從而消解這種灌輸的意味,但事實上,教育本身就是一種潛移默化,它就是屬於說教。如果是傳統劇場帶有強烈的說教意味,相信很多讀者都承受不了,而在Bushiban則沒有了這方面的問題,因為它的性質本身就是如此。換言之,這部戲一方面無礙地帶引了讀者投入表演的世界;另一方面,它必須設計得精巧詼諧,不流於嚴肅,這導致了表演部份內容流於瑣碎(這亦是以補習導師作為故事前設所帶來的必然結果,老師為解釋一個概念所引用的例子必然自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所以就不難理解,觀眾投入的是上課的過程本身,而課餘之後得出的結論,反而變成次要。
最後,討論重點似乎回到以「內容」為主的劇場(如《隔》劇)與以「形式」為主的劇場(如《Bushiban》)兩種概念的考量。「內容」與「形式」的誰輕誰重最終只會落為式的比較,各人有各人的說法。而一部成功的戲劇的最終指向應該是「再新」(re-innovation)而不是「再現」(re-expression)(這應該也是老生常談),藝術的本質就是帶給人新的感受。而這份感受的產生,關乎到「內容」與「形式」在一部戲劇中的投放比例。對讀《隔》與《Bushiban》,明顯可以看到的是,《隔》劇雖然在劇本上未見突出,但由於它探索的是普世價值的永恆議題,透過故事的鋪設,形體、對話產生的象徵,的確可以使人反思,或與整件「民主運動」產生對話;《Bushiban》贏在形式,觀眾直接投入表演,但因為缺乏劇情的沉澱支撐,沒有一個完整的片段儲存在觀眾的心裡。
篇幅所限,無法更深入地討論。總括而言,似乎所有藝術的走向,受後現代思潮影響,重點都由「內容」轉向「形式」,劇場作為一種介乎電影與文學之間的藝術,因為永遠無法達致「真正的真實」,探索形式的出路更成為急切的議題。事實上,劇場所能做的形式實驗比其他藝術更為豐富,因為「劇場」本身就意味著一個「空」的場域,所有藝術種類都可以在這個場域出現。
(原載於2013年2月《劇場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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