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澳門藝術節的戲劇節目應佔了最大比例,但開幕的《旱.雨》,閉幕的《追.尋》,還有接近閉幕的《同床異夢》,都是當代舞蹈的「非舞蹈」節目,而且都是安排在澳門唯一能達到國際專業要求的演藝場館澳門文化中心,開幕與閉幕節目更在過千座位的綜合劇院,顯見舞蹈節目的份量不輕。同時,如再加上在舊法院大樓演出的《My Chair 2013》,和《潛藏空間》,在何東圖書館的《影落此城》,在澳門文化中心上演的《情書》,合共便有七個舞蹈節目,而且全都是當代舞蹈。可以見出,主辦者有意將現今國際舞壇上的「當代舞蹈」(Danse Contemporaine)潮流引進澳門來。
這七個舞蹈節目,除了《情書》未能分身錯過了,所看的六個製作,其中四個在本欄中已寫過。本文且談談仍未寫的《同床異夢》和《追.尋》。這兩個製作和開幕的《旱.雨》,都具有好些共通之處,首先都具有專業作曲家特別創作的原創音樂,其次是都有一群舞台製作設計的創作人員,負責佈景、服裝、燈光、音響,個別還有面具戲偶、投影、錄像製作,那就較一齣全本舞劇製作涉及更多的藝術元素。但這三個製作卻絕非「舞劇」形式,雖然都有戲劇性色彩,甚至戲劇性氣氛,但並無明確情節。儘管主題清楚,但採用的都是要掙脫傳統舞蹈束縛,和慣常舞蹈語言及手法的當代舞蹈,甚至是「非舞蹈」(Non-Danse)方式來呈現。都可以說是回歸到舞蹈本體所依附的人體直接展示的手法,特點是直接了當。其實,舞劇和舞蹈劇場等形式的製作,同樣會結合眾多藝術元素,舞蹈和音樂就更往往有如是雙生兒,但作為主體的仍在於舞蹈,要打動觀眾的仍在於舞蹈,但這三個製作的內容題材,特別是舞蹈發揮的效果和扮演的角色,卻各有不同,相同的卻是,在舞蹈以外的元素的重要性,都不能或缺,在離場後,都即時會冒起一個問題:「舞蹈」可以獨存嗎?
音樂份量極重凝聚藝術感染
用作開幕的《旱.雨》已談過,可以補充的是,《旱.雨》中的舞蹈,由完全未受過舞蹈訓練的越南年老婦女,以鮮明直接的肢體動作,和強烈的面部表情構成,風格手法都很接近以儉樸簡約的身體觀念和肢體動作表演的「非舞蹈」。在這群非專業舞者簡樸直接的舞蹈中,流露出鮮明的生活感,而且滿有生命力,觀眾不難揣摩得到其中的情緒變化,和要表達的內容訊息。但觀眾在觀賞過程中能有這種感受,卻和製作中的音樂和燈光的配合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如果沒有了音樂和燈光,祇是這群非專業舞者的越南婦人質樸而直接的「舞蹈」的感情展示,舞台上仍能夠凝聚出沉重有力的控訴力量?仍能夠將無奈化成讓人反思的能量,感染到台下的觀眾嗎?
一男兩女關係音樂燈光凝聚
安排在澳門文化中心小劇場演出的《同床異夢》(5月31日及6月/1日),是2002年在以色列創立的弗瑞斯科舞蹈團(Fresco Dance Company)的製作,是創辦人兼藝術總監約南.卡爾米(Yoram Karmi)編舞,尤然.摩勒(Uri Morag)身兼創作導演及燈光設計的作品。
整個製作有很明顯的分場,每場都有很明確的標題。情節看似簡單,開始時舞台左邊一張特製的傾斜大床在燈光聚焦下成為觀眾視線集中的演區,一男一女的舞蹈演員,便透過在床面上裝嵌的六個鋼扣所橫拉的三條強力橡皮帶的大床上,演出了前兩場「床上戲」,強烈快速的動作,和反差鮮明的面部表情,即時展現出現代生活中男女兩性之間存在著的既相互依存,但又爭逐抗衡的矛盾關係。第二場的〈床的二重奏〉,藉著音樂的配合,通過具有鮮明戲劇性效果的肢體動作,將這種關係發展得淋漓盡致。中文譯名《同床異夢》到此已點題,甚至可寫上句號,但英文原名《Reflections》到第三場〈雙向鏡〉才露出端倪。
男人離開大床,在臥室的鏡中見到故事中的第三個角色幽靈(Spirit),男人與這位在鏡中疑幻疑真,貌美如花的女人表現出曖昧的態度,兩人若即若離,這一場戲的高潮經過投影科技,由鏡子即時加以變形投影到大床的女人身上,效果詭異。接著第四場〈女人的獨奏〉則是女人在鏡中驚覺幽靈的存在,兩個女人相互爭持交戰。這兩場戲男人與女人的肢體動作,「演戲」的效果多於傳情的舞蹈。但發展到第五場〈自我毀滅的擁抱〉,在撤去大床和大鏡,幾乎是一片黑暗的弱光舞台上,女人和幽靈全無反顧地奔跑過來,奮力跳躍到男人的懷中,男人對兩個女人接力般的亡命式擁抱,實在應接不暇。強烈節奏的配樂,將這段演出大大增添了緊張的氣氛,兩女一男的關係所存在的張力已不言而喻。
接下來的幾場戲變得愈來愈有趣味。第六場〈遙遠的記憶娃娃電影〉在舞台上投影了一段戲偶拍攝的兒童影片,故事一下子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歲月回憶中。隨後在燈光的配合下,三位角色各自手持著「發光」的骷髏頭追逐,後來還跳起探戈舞,展示的仍是兩性間的抗衡爭逐。第八場的〈飛燈〉,和第九場的〈因為夜晚—LED手〉,則是現代舞台技術炫耀的設計;在漆黑舞台上持續不斷飛舞的燈群,與舞台的距離空間很低,三位舞者要彎著身,扭曲著四肢於燈群中舞動奔走,確是很有刺激感!這可是涉及複雜的舞台技術控制與演出者的動作(舞蹈)設計,作出精準配合計算才能出現的效果。
至於接著的〈因為夜晚—LED手〉,由觀眾席後面的控制室投射到舞台上的數十束光線,每一光束在舞台地板上影照出不同的英文字母,這些發亮的字母在暗黑的舞台上微微晃動著,浮動著,感覺很奇特,既帶點詩意,又帶點詭秘,散亂並不構成任何意義的字母,豈非正是同床異夢背後,失去溝通的意象嗎。這顯然亦是這個製作中讓人留有深刻印象的一幕,加上由此帶入最後的第十場〈後記—因為夜晚,因為他......〉,回到「床上戲」用以對第一場〈序幕〉作出簡短呼應後,隨即結束,也就讓觀眾對這場「LED字母」的場面印象更為難忘了。其實,這一幕的場景亦可以說是這個製作英文原名稱作為《Reflections》的另一個原因,但這同樣是和「舞蹈」無關之事。其實,如果沒有了音樂和多媒體的配合,一男兩女的關係,根本便無法凝聚,舞蹈還能發揮甚麼效果呢?
燈牆效果落差祇因錯誤期待
用作閉幕的《追.尋》,則是千禧年前後,開始走紅的舞壇奇才韋恩.麥奎格(Wayne MeGregor),於2010年創作的舞台作品。麥奎格透過身體及心智,將藝術與現代科技結合,甚至將虛擬演出(錄像)與現場舞台表演融合,創作出多部作品而建立名聲。《追.尋》由他於1992年創辦的MeGregor∣Random舞蹈團演出,由倫敦沙德勒威爾斯劇院(Sadler’ Wells),及美國蒙特克萊爾大學(Montclair State University)的巔峰表演劇團(Peak Performances)共同製作;同時由歐洲七個舞團、藝術節、基金會等組織共同委約製作,來頭確是不少!這當然是因為麥奎格的舞蹈作品,往往會結合大量現代科技元素,如動漫、投影、3D數碼電影、電子音樂等,複雜且高成本。為此,他這部原名《FAR》的作品,自然讓人有所期待,尤其是行銷文稿中所強調的一幅由電腦操控「3200顆燈泡組成的燈牆,令這表演歎為觀止」(場刊中語),這幅燈牆節目仍未開演,已成為這個製作在觀眾眼中的「主角」。
但當四位舞者手持的四把火把熄滅,作為「主角」的燈牆現身舞台,大家便發覺在綜合劇院寬大的舞台上,那幅大概橫置在舞台中間略後位置的燈牆,面積便顯得太細小了。大家期待的「震撼」和「嘆為觀止」感覺便即時落空。其實這幅燈牆確是這個製作的主角,「落空」的感覺祇因與錯誤的期待有落差而已。如有留意麥奎格和他的舞團,自2002年成為倫敦沙德勒威爾斯的常駐舞團後的發展情況,便會知道與現代科技結合的創作方向沒有改變,但題材卻更緊扣著人類的動作與思維,肉身與思想,人體感官與大腦認知等神經學科的研究成果。
這次在澳門演出的《追.尋》可以說是麥奎格2003年出任劍橋大學實驗心理學系(Department Experimental Psychology)研究學人後,長時期進行人類行為與思想的連接關係後,與他的舞蹈團合作編成的一系列舞蹈作品的成果,是繼《Ata Xin》(2004)、Amu(2005)、Entity(2008),Dyad 1909(2009)後,在2010年搬上舞台的作品(在此之後還有2011年的《UNDANCE》)。這一系列舞作都可以說是與大腦神經及心理科技有所聯繫的產品。如能對之前的作品有所了解,多少有助《追.尋》的欣賞。不過,即使過去從未看過麥奎格的作品的觀眾,儘管不喜歡,甚至無法明白表現的內容,仍不難發現他的舞作具有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異常的肢體動作,突出舞者個人的條件表現,即使是群舞亦往往見出每位舞者的動作會有各自的傾向。這次《追.尋》表演的五男五女十位舞者,不僅來自廣泛地區:里斯本、開普敦、羅馬、牙買加、布里斯托、瑞典巴塞爾、波蘭羅茲、奧克蘭、日本、倫敦。且是黑人、白人、黃種人都有。各人外形差異亦頗大,刻意保留每位舞者的個人性格形象,這在全無情節故事,非敘事性的舞作中,多少能增添視覺上的變化趣味,亦可說是對傳統舞蹈美學追求和諧統一的反叛。
燈牆仍是主角音樂重要角色
當然,在舞蹈中大量採用現代科技媒體,亦可說是一種反叛的前衛性風格,《追.尋》中的燈牆扮演了背景交代,氣氛營造,甚至內容表達等重要角色。中文的《追.尋》,和英文的《FAR》,都是從人類遙遠的原始歷史開始,整個演出便仿如在追尋人類自原始世界以來的發展過程。舞者有時扮演的是不同的動物和物種,更多的是人類情感心態的變化。不斷改變圖像和氣氛的LED燈牆,雖然欠了點眩目的氣勢,有時卻如歲月河流般帶出了抒情的詩意,有時則有如是多姿多采的花花世界。但如果說這會令人聯想到人體內神經線的分佈網絡,這很有可能正是切合麥奎格將舞蹈體能與神經思維元素結合來表現的創作意念;但個人卻寧願將之視作為現今高科技通訊世界,越來越複雜且瞬息萬變的電腦網絡。
在這幅LED燈牆之外,較易被觀眾忽略的音樂其實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班.弗羅斯特(Ben Frost)為此而寫的原創音樂,在舞蹈的前半部份,運用了無調性音樂與有調性音樂交替出現的方式來增加舞蹈呈現時的對比效果。音樂的內容和手法,可說變化豐富;既有富於原始世界氛圍的低頻電子音響,強勁帶有張力的電聲化節奏樂,又有抒緩富有調性美感的彈撥音樂;既有無調性的純粹效果性的音響,但又有幾段女聲歌唱的調性歌曲。可以說,弗羅斯特的音樂成為整個製作將各段舞蹈凝聚起來的重要膠合劑。
高科技多媒體仍將結伴同行
總觀這三個澳門藝術節的舞蹈節目,都是當代舞蹈舞台上富有現代氣息的製作。然而,讓人感到迷惑的是,這三個本來是以舞蹈為主體的舞蹈演出,當觀眾離開劇場後,仍留在腦海中的會是甚麼?還有多少是舞蹈?如果撇除了音樂,撇除了多媒體的效果,舞蹈還存在嗎?舞蹈的意義和作用還會有多少?但無論如何,迷惑也好,不迷惑也好,這類「非舞蹈」或類似「非舞蹈」的當代舞蹈發展,仍必然會結合著高科技、結合著多媒體來向前走,而且還會是一個主流的方向。至於澳門藝術節中另一個節目,夏維.利.羅伊(Xavier Le Roy)的《潛藏空間》(Self Unfinished),將當代舞蹈中的「非舞蹈」單純地回歸到肢體動作,那則會是當代舞蹈發展的另一個方向了。(MAF觀後扎記7)
(原載於《訊報》)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