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室內歌劇《蕭紅》是今年「香港藝術節」委約作品之一,由陳慶恩作曲,新晉編劇意珩負責文本創作,黎海寧執導,並由指揮歌劇經驗豐富的廖國敏擔任指揮,帶領一隊十二人編制,中西樂器混合的樂隊,聯同全本港歌唱家——鄺勵齡(蕭紅)、譚天樂(蕭軍)、黃日珩(魯迅)、連皓忻(丁玲)及六人合唱團一起演出。
蕭紅,原名張乃瑩,是中國近代一位英年早逝的傑出女作家。她出生於黑龍江省呼蘭縣,一生顛沛流離,幼年喪母,年輕時逃婚,與男友逃離故鄉,及後懷孕,卻被拋棄,幸得蕭軍等人救濟,並開始了寫作之路。她的作品受到魯迅的高度讚揚,令她一躍成為文壇新星,她的名作包括《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可惜及後因為戰亂、政治和感情上的波折,蕭紅輾轉來到香港,最後因病逝世,享年三十一歲。
故鄉,才是最安心的歸宿
這套歌劇聚焦於蕭紅的後半生,開場的序幕是她逝世前一個月做完手術後,發現是誤診後的一段自白,只見她站在水池中央,感受著生命的流逝,回憶著自己的一生。《蕭紅》的故事由逃婚開始,與蕭軍相遇、相戀和分手,得到魯迅的幫助,拒絕丁玲的勸告到延安,直至客死異鄉為止。但故事不是直線進行,劇情並不連貫,情景經常忽然轉換,例如在第二幕中,當蕭紅和蕭軍正在爭執,彼此欲斷難斷時,忽然台上一黑,然後手風琴手在台上演奏,接著魯迅便出現,並跟蕭紅對談。
意珩在編劇的話中明言她不想平鋪直敘地呈現蕭紅的生平,而是希望借藝術創作塑造出蕭紅這個角色的獨特之處。她在演後藝人談中表示人是複雜的,不可以單從某一面去認識一個人,因此她選取了構成蕭紅傳奇性的部分,期望使觀眾能更透徹地了解蕭紅。
這種非線性敘事手法能清楚交代蕭紅一生中幾個重要的相遇和事件,呈現出她各方面的思想和性格,例如她對生命的不安、對愛情的追求、文學創作上的依靠、自身的堅持等。此外意珩還用了二元對立的方法來凸顯蕭紅的個性,例如第一幕村民們在慶祝蕭紅出閣,蕭紅卻選擇逃婚,凸顯她的反叛和恐懼;蕭軍「喝醉時才叫醒了自己」,蕭紅則是「清醒了才發覺了恐懼」,凸顯二人的性格差異;在第二幕蕭紅和魯迅構成一個生和死的對比,表達了蕭紅竟要從一個已歿之人得到慰藉,顯示出她的弱小。
然而,非線性敘事手法同時形成情節上的斷層,當劇情還有待發展的時候,下一刻便完結,跳至另一個情景去,令《蕭紅》在角色的性格刻畫和相互間的關係的描述未算深入。比方說,蕭軍因蕭紅的文字而愛上了她,蕭紅則從蕭軍眼中看到希望,到了下一幕二人已經是貌合神離。那麼蕭紅是否真的愛上了蕭軍?這段愛情對蕭紅的人生觀和愛情觀有何影響?當蕭紅得悉魯迅已死,失去唯一的精神支柱時,她理應感到徬徨無助,接著她卻有勇氣拒絕丁玲的建議,欠缺說服力。誠然,編劇給觀眾看到蕭紅的各個平面,卻未能把平面連結起來,建構出一個立體的角色。
意珩說蕭紅的《生死場》描寫呼蘭女人的悲慘事蹟,也成為作者本人決意離開的原因,吊詭的是蕭紅在死前寫的《呼蘭河傳》卻是在回憶呼蘭,使她覺得蕭紅仿如一名遊子,在異地飽歷風雨、洗盡鉛華後,才察覺故鄉才是最安心的歸宿,希望能鳥倦知還。為達到這個互相呼應效果,意珩安排在結尾部分最後播放了《生死場》中的錄音,直接用蕭紅的文字表達她對故鄉的惦念。黎海寧則安排合唱團在台上放滿稻草,像是回到呼蘭農村般,蕭紅亦慢慢地爬到開場時的水池旁邊死去,甚有回歸母體的意義。
用音樂說故事
音樂方面,整體來說不論是歌唱還是器樂部分,都與劇情一樣是斷續零碎的,極少長旋律,歌唱旋律主要都在較低聲域徘徊,音樂色彩暗淡、陰沉,充分反映劇中人物的不安、反叛、執著、死亡。
陳慶恩採用了類似華格納常用的主導動機(leitmotif)創作。主導動機是將劇中各種事物,包括概念、人物、物件和情緒等賦予某段特定的樂句,每當這些事物出現,相應的音樂會同時奏出,從而加強音樂的敘事性。在《蕭紅》中,陳慶恩經常用某種樂器給某位角色伴奏,或是在某一段對話中,為某角色設計屬於他的伴奏樂器。例如每當蕭軍唱歌時,都會聽到小號在吹奏。而且吹奏方法會隨角色的情緒變化而有所轉變:當蕭軍感到失落時,便會用上弱音器演奏。除配器外,陳慶恩亦會為某角色設計特定曲式的音樂,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合唱團經常以輪唱的形式演唱。
雖然《蕭紅》的音樂多是零碎、旋律性不強、無特定風格的,但陳慶恩偶然會根據劇情適量地加入不同風格的音樂,例如具東北農村音樂特色的歌曲、帶有俄羅斯風味的手風琴音樂、仿京戲的樂段。各種風格的音樂大大豐富了《蕭紅》的音樂語言,也能配合戲劇的情節。不過陳慶恩在演後談強調,他並不是「搬字過紙」地完全採用另一種風格的音樂,只是在音樂中滲入各類元素,因為他認為音樂只需做到提示的效果便已足夠。
由於音樂並無調性,陳慶恩必須解決歌手如何唱到歌曲的第一個音的問題。為此,他刻意在多段歌曲開始前,由一種樂器奏出第一個音,方便歌手演唱。例如魯迅的一段仿如宣敘調的樂段,低音單簧管會吹著一個音,這就是該段宣敘調的第一個音。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設計,歌手能否唱準第一個音對整段歌曲的演出極為重要,唱準便能水到渠成,唱不準則可能會唱錯整段歌曲。
除合唱團外,整套歌劇幾乎只有對答式的獨唱,全劇唯一的二重唱是第二幕蕭紅與蕭軍在爭執時發生,這亦是一段設計非常精妙的樂曲。開始時二人的對答之間隔了一段過門音樂,而且他們各唱一段後,相應的樂器(笛子和小號)會立即重複他們的旋律。隨著劇情的推進,過門音樂愈來愈短,伴奏也愈來愈早開始重複旋律,最後兩人由對答演變為合唱,各個樂器交織在一起,成為音樂的爆發點。
讓世界聽到「香港之聲」
《蕭紅》是陳慶恩和意珩首次參與創作的歌劇,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不過以樂論樂,《蕭紅》難言是一套成熟的作品。從戲劇方面,意珩具野心地希望透過一小時十五分鐘的作品塑造蕭紅的傳奇性,惜劇情的安排令戲劇的張力未曾展開便消失,無法營造高潮。音樂方面也有類似的問題,雖然音樂設計精妙,但總的來說歌曲在氣勢建立上未如理想。
值得注意是,不僅演唱者,幾乎所有樂師和創作團隊都是香港人,即使不是港人,也是於香港演藝學院受訓(反映了演藝學院對本港藝術發展的重要性),這點絕對值得港人自豪。
然而,在演後談中有觀眾提出一個更值得關注的問題:《蕭紅》會否再次上演,甚至到海外演出?這是一個重要的議題,畢竟一件藝術作品的優劣,只好是由時間來評價,同時也應給更多觀眾欣賞這套「香港之聲」。成事與否,當中的關鍵是人脈網絡,以上年來港演出的《趙氏孤兒》為例,就是靠有份參演的莫華倫從中牽線。因此《蕭紅》能否再次上演,相信須依靠香港藝術節的努力和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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