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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畢李六乙執導的《雷雨》,我帶著滿腹疑問離開劇場--改編或重現經典該如何在藝術表現與觀眾口味取得平衡?又或者再進一步問,李六乙打算「重構」怎樣的《雷雨》?
曹禺的《雷雨》被譽為中國現代戲劇的經典,撇除序幕與尾聲不計,中間四幕戲全部發生在同一天、幾乎同一場景,緊密的劇情鋪排,勾勒出錯綜複雜的人物情感關係。今年香港藝術節請來內地著名劇場導演李六乙重排《雷雨》,稱要「讓戲劇回歸戲劇,人回到人」,保留了通常會被刪去的序幕和尾聲,並從1936年出版的單行本找回後來被刪改的對白。雖然劇本偏向寫實主義,但李六乙的處理顯然較為抽象和複雜,我認為在執行上有其可取之處,也有部分呈現明顯與觀眾期望有落差。
全劇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台上的佈景。幕未升起,台右前方的可旋轉木椅已經端放在布幕前。幕升起後,可見台中央的梳化與茶几、台左的飯桌、台右的櫃子和扶手椅,簡單勾勒出客廳和飯廳。高至天花的彎曲布幕充當牆身,有如牢籠困住劇中人物,隱隱散發著鬼魅般的壓抑氣氛。在劇作開首,坐在前方木椅上的是周家的一家之主周樸園(胡軍 飾),木椅彷彿是權威的象徵,尤其第一幕當周樸園在場時,每個角色的演繹明顯較為壓抑和抽離。但其後周萍(苗馳 飾)、魯大海(樓恆志 飾)、周蘩漪(盧芳 飾),甚至其中一名修女都先後坐上木椅,又缺乏支撐象徵式解讀的劇情或演繹,本身具有鮮明象徵性的木椅彷彿淪為空洞的佈景。
《雷雨》劇照
(©李春光,由 香港藝術節提供)
除了木椅的安排之外,整齣劇的場面調度同樣值得深究。導演嘗試將角色心理狀態形象化:舞台上的呈現並非集中於劇本角色之間的傳統戲劇行動,演員大部分時間不會退場,沒有其戲份時,或走在一旁化身旁觀者,或作為其他演員的「內心投射」。例如在魯四鳳(李小萌 飾)被周沖(開思源 飾)問及心上人的時候,舞台燈光並沒有照在周沖身上,而在四鳳和其戀人周萍身上,四鳳更是一邊與周萍對望和肢體互動,一邊回答周沖,藉由舞台的畫面交代了對白暗藏的訊息:四鳳對周萍的傾慕之情。
李六乙試圖在文本當中發掘角色的內心意識,並以舞台的形式呈現,這點值得嘉許,但這種「文字與表演矛盾衝突」的呈現手法,有時未必令觀眾準確接收到導演和演員的訊息。最明顯的是周萍與蘩漪在梳化上對質一場,周萍的台詞雖是抗拒著蘩漪,但身體卻展露其渴求,與蘩漪大膽纏綿,觀眾席頓時笑聲四起。假如獨立地看這場戲,我估計效果或許不至如此,但偏偏之前的是第一幕壓抑抽離的演繹,來到這場忽然爆發激情,情緒和演繹風格急劇變化,觀眾或一時難以消化,於是以笑消弭當中的不理解。當然,全劇不只有這種心理呈現,亦有大量篇幅運用較寫實的表現方式,可是兩種不同風格的呈現始終未能好好調和,普遍淡化或壓抑情感的演繹,最終令情感爆發的情境變得突兀。
像這樣將角色心理狀態形象化,舞台上的呈現融合了不同時空和角度,猶如繪畫的立體主義,同一時間呈現物體的不同面向。上述的是「現實」與「內心」兩個面向,演員須具體地以身體同時演繹文本本身與潛台詞,若拿捏不到平衡,便難以讓觀眾接收到導演和演員的訊息。而李六乙處理得更出色的,是真正將不同時空融合。例如第三幕周萍和周沖分別來到四鳳家,劇本上本是先後發生,但來到李六乙手上則把兩段劇情融為一體,四鳳左邊是向她求愛的周沖,右邊是愛得難捨難離的周萍,兩男梅花間竹輪流追問四鳳,在畫面呈現和敘事上均大大加強了當中的戲劇張力,令人深刻感受到四鳳的內心掙扎。在序幕,周樸園與兩名修女催逼蘩漪喝藥那一場,同樣有意識地將十年前後的畫面交疊呈現。
李六乙的多重時空表現手法,對於這類的壓抑張力呈現可說是如魚得水,成功在某些情境讓觀眾看到不一樣的《雷雨》。演員在這種手法之下演繹難度甚高,需要在短時間內切換不同場景和情緒之下的狀態,必須肯定他們所付出的努力。然而整體的演出效果卻是好壞參半,作為觀眾,當舞台上有著如此複雜多變的演繹,有時會感到無所適從,難以找出演出的焦點所在,導致迷失在多重時空當中。
最後說一說敘事。一如上述所言,李六乙的版本一方面重新加入序幕和尾聲,以及一些過往被刪改的台詞,但同時他也大刀闊斧地作出改編,除了之前說過不同時空的情節同時出現之外,某些配角更是直接被刪去,例如魯侍萍(李紅 飾)的丈夫魯貴和序幕及尾聲的一對小姊弟。這些配角雖然對整體故事結構並無大影響,但魯貴的角色在第一幕是作為故事背景的引子,就此刪去,或會令不熟悉《雷雨》的觀眾在一開始難以進入此劇。在結尾,三名年輕人的死亡僅以一下轟隆雷聲和極亮的慘白燈光交代,看來是過於淡然和抽象。如此的改編令我質疑的是:重新加入序幕、尾聲和被刪減了的台詞,到底意義何在?觀乎導演的手法,並不旨在全盤還原劇作本身,而是立體呈現文本內在的心理刻劃,那麼似乎並無必要追溯原初文本。或曰序幕與尾聲的兩名修女是「上帝視角」的角色,有如劇場觀眾那樣旁觀這齣悲劇,讓中間四幕戲就像聽著劇中人物回憶那樣,營造抽離之感。然而,導演手法本身已經達到了這種效果(先不論成效如何),再添加修女角色在台面上,便略嫌畫蛇添足。此外,在後段兩名修女又會突然切換成僕人的角色與周樸園對話,其角色定位更令觀眾摸不著頭腦。
《雷雨》劇照
(©李春光,由 香港藝術節提供)
周樸園在序幕及尾聲反覆質問「是誰害死了他們」,口吻似是急欲找個人怪罪,其時白雪紛飛,無人回應。最後周樸園與修女在肅穆的樂聲中頌唸經文,然而我感受到的並非希臘悲劇的「滌淨」,僅是一腔持續了十年、始終無處發洩的怒火,在風雪之下強說釋懷,卻未認清自己與他人均受命運擺弄,遊走埋怨與體諒之間--就如整齣劇的呈現,在寫實與抽象之間徘徊不定,最終落入一個尷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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